第2章 芙蓉醉酒,百世稀有

池逾其人,在陵陽城可謂是聲名狼藉。不是因為他玩世不恭的惡劣處事态度,也不是因為他素日裏無所事事只愛尋花問柳的散漫個性,比這些更深刻的理由藏在衆人口舌中,是不可放到臺面上來說的理由。谷蘊真是本地土生土長的人,故而略有耳聞。

他平日下完課,閑暇時會去本地一座聞名遐迩的茶樓裏喝茶,茶館裏常常坐着些聊天消遣的客人,閑言碎語便無孔不入,難免聞聽得到一絲半縷。池逾被衆人所惡,小半部分緣于他的性子,大半部分卻因為有流言道,早年山河動蕩時,池家與外國人勾結合作,把家業從陵陽做大到全國,是以終成家中堆滿金山銀山的膏梁纨绔。

所以池逾現在才能這麽整日游手好閑,訪燕尋莺,全靠吃過去賣國換來的老本。

谷蘊真對傳聞向來不信,他信奉萬不可随意批判評價他人的原則,但別的暫且不論,池逾的糟糕脾氣倒是所言非虛。

斜陽胡同白天裏總是熱熱鬧鬧的,谷蘊真家前開起一樹槐花,引得鄰居胡嬸家裏的一對雙胞胎大清早便搬矮凳子來摘。

谷蘊真澆水澆到外頭的鳳凰花,扭頭便看到兩個矮矮小小的雪團子在一起嘀嘀咕咕,還滿臉苦惱,不由笑道:“小山小海,你們這是在偷偷讨論什麽啊?”

這對雙胞胎名字叫觀山與觀海,長得極為相似,有時候連胡嬸都會弄混人,兩人一樣的玲珑天真,玉雪可愛,只是觀山略為活潑熱鬧些,觀海則更沉靜。

除去性格上的微微差異,觀山觀海到底只是才上學堂的小孩子,面對這個領家親切的哥哥都很随性自在。

觀山舉手道:“哥哥!我可不可以摘你們家的槐花呀,就摘一點點,海海說他可想吃啦。”觀海在一邊捧着臉奮力點頭,兩個小孩眨巴着閃着亮晶晶的期待的眼睛仰頭看他,谷蘊真心早軟了,哪有不答應的道理,放下灑水壺便給他們摘了一大把下來。

槐花的香氣撲鼻而來,兩個孩童抱着懷中滿滿折枝細花,遂願後滿心歡喜,于是在小板凳上一人一半地坐下,觀山說:“谷哥哥,你真的太好啦,教我們唱歌,還給我們摘花,你就是大好人!”

谷蘊真蹲**看着兩個人紅撲撲的臉頰,微笑說:“小山,你又忘了,是唱戲,不是唱歌啊。”他跟觀海握了握手,問道:“最近怎麽不見你們來琴行上課?是因為我教的不夠好,你們都讨厭我嗎?”

觀海被他的手吸引目光,低頭好奇地觀察起來。觀山嚼着幾朵槐花,搖手道:“不是,我們都很喜歡學古筝的。是班裏有一個大壞蛋!他欺負海海,說他長得像女孩子,娘娘腔……還有什麽我忘了,反正海海都哭了,我們回家跟媽說,媽說以後那別去學古筝了,說要去學那個什麽鐵琴來的。”

谷蘊真微有驚訝地張開嘴巴,很像無聲地“啊”了一句,他說話時有些頹然,但還盡量地笑着說道:“是鋼琴吧。”

觀山支着小腦袋想了許久,點點頭。

谷蘊真又問:“是誰欺負你們呢?”他擡手摸摸觀海的腦袋,也不知道心裏想安撫的到底是誰。

觀海答道:“是蘇見微,就是那個上下學都有穿黑衣服的保镖來接送的,他說我不像男生,還給我送裙子。”說到這個,觀海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扁着嘴巴想哭,可能覺得哭泣太不男子漢,只好用力憋住,眼裏蓄着一泊淚。

谷蘊真意外道:“我知道了,我會好好跟他說的。”他拍拍小男孩的肩膀,輕聲細語道:“別哭啦,聽到了嗎?胡嬸在叫你們呢,快點回家吧,有時間就多來這裏,我再教你們唱戲。”

雙胞胎便抱着板凳與花慢慢跑回去了。谷蘊真站在槐樹下,幽幽地吐出一口氣,幾片樹葉乘風而落,臺階上遍布綠苔,他提壺踩過苔痕,經過正門,進到擺滿盆栽植物的四合院裏。

自從父母逝世,他就一人居住,這院子既大也空,谷蘊真看起來喜歡安靜,實際上卻十分不能忍受孤獨與寂靜。他讨厭看起來一望無際的任何東西,曾經上學堂時都不去那些眉來眼去的情侶愛去的斜坡散步,所以便在院子裏放滿了植物,因為養着珍貴的品種,便也不養動物來打碎它們。

這院子清幽冷落,只消在裏頭待半天,青燈古佛的念頭都滋長不少。

谷蘊真進了堂屋,轉到上鎖的裏間,推開沉重的木門。裏頭一片霓裳璀璨,那都是一件件用木架支起來的戲服,每一套都曾經穿在谷蘊真身上,他妝扮臉面,幕布升起,他挽指、甩袖、再開口,臺下不是喝彩便是雷鳴掌聲。

它們應當生在掌聲與贊揚中,而非靜寂地藏在這一方偏僻的角落,沉默地追憶過去的短暫榮光。

谷蘊真在這間屋子裏待了半個時辰,和門出去,擡指擦去眼角的微微澀意。落下手來時,瞥到自己右手上那一大塊淺紅色的胎記,觀海方才應當也是在看這個。

那一點冰侵紅墨,是缺憾還是完美,大抵因人而異。

―――

昨日的求愛計劃全線崩潰,許原無比挫敗,第二日在素香樓裏喝花酒都毫無精神,池逾打趣他:“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許原你這精神不行,這朵花不行換下一朵不就好了,我看辛夷花也不怎麽樣。”

“池大少,你侮辱我可以,你不可以侮辱我的、我的……夢中情人!花小姐就是我的長川洛神、我的巫山神女!”許原把酒盞乒乒乓乓地一碰,轉眼便給池逾倒了三杯酒,推到他面前。

池逾勾唇嗤笑道:“還神女呢。人家說不定都名花有主了,你眼瞎沒瞧見?昨夜那位‘俏襄王’從你的洛神院子裏出來,嘴裏姐姐妹妹叫得黏黏搭搭的,早不知道把生米煮成焦炭幾百回了。”他語氣古怪,說完便拿瓷杯一口氣灌下三杯冷酒,喉間發燙。

許原跟他厮混這麽久,也不是白混的,扭頭盯着他道:“你這個語氣有點不對啊……你先前認識谷蘊真?”

“誰?谷什麽?”池逾掀起雙眼皮,将看似漫不經心的眼神移過來。許原狐疑地觀察片刻,确認他是真的不認識,于是給自己斟着酒,随口道:“你居然不知道?你是陵陽本地人嗎?谷蘊真當年可是陵陽名震一時的角兒,擅長唱花旦與青衣,聽說當時只要确認那場戲他會唱,臺下是座無虛席,甚至有人吊起來在筐裏聽他唱戲的。”

池逾像第一次聽說似的,撐着下巴默默思索,長睫垂着,許原說到這個便嘴癢,忍不住繼續道:“他當時還有個藝名,叫什麽芙蓉,因為手上有像芙蓉花的紅色胎記,大家都說他是芙蓉花神轉世。有軍閥給他送對子,什麽‘芙蓉醉酒,百世稀有’、‘自是陵陽第一角’的,捧得還蠻高,現在就不行了,有西洋電影看,誰還聽戲啊。”

“花小姐以前和他是一個戲班子裏的,師出同門,谷蘊真自然叫他姐姐,要不我才是真悲劇呢。”許原最後僥幸地說道。

說到花辛夷,許原忍不住又想繼續他的芳心感化計劃,池逾自然表示大力贊成,反正他閑着也是閑着,促成一樁美事有何不可。兩人在素香樓半是看臺半是雅間的包廂裏讨論一番,終于又敲定一種辦法。

此時天近昏黑,日落沉西,街頭角樓飛起的屋檐如鬼如魅,還有打更的更夫在拉長聲音喊此刻時辰。許原與池逾在某個街口分道揚镳,許原剛轉身走開幾步,池逾忽然叫住他:“等下。”

許原便回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怎麽了?難道是我們那計劃還有問題?”

這個街道格外清冷,不僅沒有幾盞民家燈火,還隐隐約約有二胡的聲音在盡頭延續,哀哀切切的聲音纏到昏黑天幕的薄霧中,逐漸融入寒冷的風中,吹到遠方。

池逾用一種罕見的猶豫的态度徘徊不定許久,久到許原惶恐到以為他要謀殺自己,池逾才終于施恩開口:“那個,你之前說的谷蘊真的名字,究竟是哪三個字?”

“啊?”

池逾說出口之後別的情緒就全都灰飛煙滅,不耐煩道:“啊什麽啊,快點告訴我,我可不想今晚回去再琢磨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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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逾:酸酸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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