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妖怪妖怪住在鞋兒巷

谷蘊真在池府與琴行間奔波,往日空空蕩蕩的日程倒被塞滿。教習蘇見微是一件十分累人的事情,見微年紀小,心思卻聰慧靈敏,有時候說出來的話極為荒謬,想之又似乎有理有據。谷蘊真一時應對不上,便被這小孩嘲笑,弄得他愧得臉紅耳赤。更無暇顧及別的,每晚回家就滿身疲累,還得提筆在手劄上記錄今日被取笑的某一論點。

這麽過了一個禮拜,終于臨至春分節氣,槐樹吐芽,蘭草生香,蘇見微要回江南家看望爹娘。他原本是家中送來陵陽求學的,在池府待了半年,什麽都沒學會,池逾的歪理邪說倒學得有模有樣。這次回去,谷蘊真教他不要說那些風月話,更不要嘲諷他人,說得心力交瘁。

蘇見微撇嘴道:“哎呀我知道了!不要再說啦,師父,你是小姑娘嗎?一遍遍地重複,煩不煩啊。”

“你哪裏就知道了。”谷蘊真查看他這幾天的練字冊。蘇見微天資異禀,只是脾氣略微差些,習字念詩都作的很好,先前學古筝,他在班上的水準也屬于上等。他想起來一件事,合上練習冊說:“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在古筝班欺負觀海啊?你說他像女孩子是逞口舌之快,還給他送裙子,就是行切實之兇了。”

蘇見微歪頭想了想,說道:“他就是像女孩子啊,我把看到的事情說出來有什麽不對?哪個男孩子用那種聲音說話了,咿咿呀呀的,還說什麽隔壁的哥哥教的,誰知道他家隔壁住的是哥哥還是姐姐呢。”

“……”谷蘊真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哽咽半晌,矮**跟蘇見微平視,開口:“我就住在觀海家隔壁。”

蘇見微迷惑不解地望着他,接着又惡劣一笑:“那谷老師其實也有點像女孩子。”

谷蘊真驀地睜大眼睛,反了天了!小屁孩還會說這種話了!他不知道是氣得還是羞的,臉上騰起陣陣紅暈,呆滞片刻,急道:“誰教你的這些話?油腔滑調!是不是池逾?”

他起身去拿什麽東西,回來時已經平複心情,說道:“素日裏要奉行溫良恭儉讓的原則。玩笑時活潑些也好,只是不要活潑過頭了,像池逾那種的就不好,我給你舉個例子。”

蘇見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在桌前坐定,拍拍蘇見微的腦袋,遞給他一個牛皮紙袋子。蘇見微莫名其妙地接過來,打開紙袋子,一陣怡人的花香撲面而來,枯萎花朵細細碎碎,攏在一個個透明的小包裏。

谷蘊真插空道:“這是給你父母帶去的花茶,其實你也能喝一點,是我自制的,對保養身子效果很好。”他繼續方才的話題:“如你小舅舅那類人,便是出口無狀,只要自己心裏暢快,管不得別人想什麽。如古代三國時期有一位才思敏捷的謀士,叫做楊修的,無論魏王打什麽啞迷,這位楊修先生都能準确無誤地猜出他的意思,分毫不差。旁人稱贊他靈巧機智,他越發志得意滿,自以為是天底下頂尖聰慧的人,最後的結局卻是橫屍街頭。”

蘇見微打了個抖,谷蘊真便說:“所以古往今來,逞一時口舌之快的人注定無法長久。你年紀還小,萬萬要時刻記挂着,不要随意說話。”

“哦……”蘇見微到底還小,**歲的孩子,抱着紙袋子垂頭出神,像吓到了似的。谷蘊真正想着是不是自己說得太過,蘇見微擡起頭笑道:“但是觀海就是像女孩。”

谷蘊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做個鬼臉說:“就算我橫屍街頭,觀海還是像女孩!像就是像,啊――噫――”他還學起那種別扭的聲音來,全然一副無賴的樣子。

他正呆在原地無計可施,書房的門被人拍了拍,有人在門口不耐煩道:“蘇見微,你好是沒好?跟你谷老師告別就告別,還在這生根發芽了是吧?又在那扯什麽有的沒的?”

蘇見微便對谷蘊真吐舌頭,抱着花茶小跑過去。經過門口,池逾攔住他,挑眉道:“此山是我開,你懷裏抱的什麽?”聽他答是谷老師做的花茶,池逾不由分說從人家紙袋裏順走兩包,放在鼻前一聞,贊道:“香。”

蘇見微噔噔噔跑遠了,谷蘊真還坐在凳子上生悶氣。池逾走過去把花茶往他面前一晃,低頭查看這裏近來的授課效果,一半嘲諷一半贊嘆道:“喲,谷老師教得不錯,我們家小混混都會寫打油詩了。”

谷蘊真伸手撫桌上皺巴巴的薄紙,負氣道:“可不就是小混混!”

他的語氣頗為憤然,還帶半點委屈,池逾新鮮又好奇地在桌子對面坐下,幸災樂禍地問道:“怎麽,見微又惹你生氣了?今天是什麽事,在你背上貼王八還是在你手上畫狗屎?”

這也不是個好的。谷蘊真那麽好脾氣的人都生氣,他起身撿書,準備回家,沒好氣道:“關你什麽事?誰要你來看熱鬧?你走。”

池逾道:“哎,我不想走。你跟我說說,你氣什麽,讓我高興高興。”

谷蘊真充耳不聞,提着書往外走。池逾跟牛皮膏藥似的從書房一直黏到金北街口,此時正是晌午,小雨點點,谷蘊真被涼絲絲的雨一洗,無名怒火散去不少,冷靜下來,索性也賞臉回了話。

他偏頭控訴道:“你外甥說我長得像女孩。”

跟池逾說能指望得到什麽好回應?這人捏着下巴把谷蘊真的臉看了很久,笑着搓火道:“他又沒說錯,氣什麽氣啊。”

都是堂堂正正的大男人,誰樂意被說像女孩?谷蘊真冷冷地瞪他一眼,他的情緒極其容易上眼,不多時眼角便飛紅,像受盡委屈似的,意外地顯得又媚又豔。而池逾明明看的是這張不施粉黛的臉,卻出乎意料地肖想到谷蘊真妝容齊全,戲裝華服,在臺上淺吟低唱的模樣。

一定很驚豔。

谷蘊真忽然張口罵他:“混蛋!”池逾愣住,谷蘊真罵完就跑,抱着書袋飛快地消失在巷口人潮,他在原地回味那句含羞帶怒的混蛋,心中好氣又好笑。

長到這麽大,罵人還是第一次。谷蘊真的心情好比表白後的少女,心髒砰砰直跳,後悔、愧疚、踯躅等等一系列情緒全都糅合在一起,五味雜陳。

他正待路過一條街道,忽地想起什麽,複又折返回去,在巷口的水果店買了一袋子青梨,沿着廢棄髒亂的街道慢慢往深處走去。

在這條鞋兒胡同的盡頭,住着他的過往青春。

谷家班未解散時,臺柱子有兩個人,皆系班主親傳弟子。一位是班主的親生兒子谷蘊真,藝名芙蓉,為外界起無數渾號,甚至奉他為再世芙蓉花神;另一位則是班主途徑江南演出,在當地收養的一個孩子,班主給他取名歲寒,因在白家鎮結緣,大名便叫白歲寒。這孩子在戲曲上天賦極佳,不用刻苦磨練,便可唱的人柔腸百轉,化上妝便如戲文中俏生生走出來的女子。于是名噪一時,與芙蓉比肩。他藝名為金百雨,便贊他為“露水牡丹,風流一見”。

只是幾十年後谷家班衆人流散,班主逝世,谷蘊真靠琴行教學維持生計,其餘衆人有的如花辛夷,改入別的戲班,有的如便幹脆轉行,再不唱戲。這位曾經與谷蘊真齊名的名角兒,也已寥落凋零,宛如一株真正的牡丹。

谷蘊真提着水果走到最後一戶人家門前,這戶人家門前冷落,種着一棵枯敗的榕樹。他原本是想把東西放在門口便走。誰知道那扇木門許是被風吹得半開,裏頭的情景霎時便一覽無餘。

他的師兄白歲寒在裏面淨發。

白歲寒生得極為好看,與天生女相的谷蘊真相比,他自有另一種風情,眉眼極盡風流,五官精致,偏偏又氣質冷清,這樣的人在以前極受追捧。早前少年意氣時,谷家班從來沒有說谷蘊真清高的,因為白歲寒比谷蘊真清高一萬倍,他極為高傲自負,喜歡他的人把他捧上九重天,讨厭他的人将他貶入地下十八層。白歲寒又十分固執,認定一件事就絕不松口。谷蘊真不唱戲是暗地裏,他則是發鄭重過聲明,此生不再開嗓。

谷蘊真站在門口的榕樹後,借粗壯的樹幹擋住身影,探頭探腦地看那扇門後的人。

他彎腰将長發用十指打濕。

他費盡地伸長五指去夠放在一旁、明明很近的洗發水。

他挪動拐杖,艱難地往右移動了一段距離。

――白歲寒的左腿不能動了。

谷蘊真驀地捂上口鼻,怕自己不小心出聲,驚擾了他。他的師兄素來矜貴自持得很,被谷蘊真知道這件事,比他殘疾本身更讓白歲寒難堪。

白歲寒拿到了洗發水,慢慢抹開,墨黑的發打上泡沫,浸在溫水裏,如同散開的一團濃重的黑暗,他緩慢而無聲地理着長發,修長白皙的十指在黑發中穿梭。白歲寒有潔癖,洗完一遍,又換水再洗一次,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洗過五六次,他終于用梳子将亂糟糟的長發梳理起來。

他把頭發攏到身後,臉就毫無防備地露出來。外頭的谷蘊真手指手掐得麻木,驚愕地張大嘴巴。

白歲寒的左臉側,有一道從眉梢到下巴,深可入骨的刺眼傷疤。他本來生得極為漂亮,幾乎是天生吃唱戲這晚飯的,而現在臉上這一道多餘的疤痕,硬生生割裂了一張山河錦繡圖,碎掉了一顆稀世明珠罕見的光。

那可是他最驕傲的師兄,是他揚鞭催馬,橫眉立目、最最意氣風發的師兄啊。

谷蘊真從鞋兒胡同失魂落魄地走出來,把手裏買的青梨分發給過路孩童,忽而聞到有人在唱不知何人編纂的刻毒小調:“妖怪妖怪住在鞋兒巷,十五夜裏吃啊吃小孩。牡丹折枝不足惜,美人殘面可恨矣!可恨矣!”

“什麽折枝牡丹?!”谷蘊真驀地摔了袋子,青梨嘩啦啦滾了一地,他崩潰似的失聲喊道:“不許唱,不許再唱了!閉嘴啊――”

那唱歌孩子的母親把他牽走,莫名其妙地看着谷蘊真,啐道:“神經病啊……”

谷蘊真在寂寥冰冷的空氣裏站過一會,心态漸漸平複下來,所有過激的情緒潮水般褪去,變成無處安放的焦慮與無奈。

人說戲子輕賤,且不說取名都非花即月,那花是鏡中花容易殘,月則是水中月轉瞬逝。是國色天香還是淩寒獨豔又有什麽要緊特殊的,終究不過凋死成泥。

谷蘊真又一次在愁夜裏輾轉,久久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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