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臨風錯聞暮蟬鳴
今日暖陽初透雲端,河邊垂柳輕搖,來往路人言笑晏晏,陵陽正是一片春光明媚。又逢周末趕集休假的時節,巷口街頭便擁擠得都是人,有千裏迢迢來上城采買的,也有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都在幾條街上融為一體,各人各話,有說有笑,盡是喧嘩熱鬧。
池逾跟許原一夥人在這樣的好天氣裏自然本性難移,只是不喝花酒也得去逛花樓。一群纨绔這回選的消遣地點是陵陽本地頗為出名的一座茶樓,名字叫做逐香樓,這店面雖是老字號,但老板卻是外來人士,來自江南水鄉人家。
幾個人沒要包間,在三樓坐滿一張臨窗桌子,大行酒令,輸的便喝。一時極為吵鬧,好在三樓也盡是聊天敘舊的閑人,雖有微詞,但也不會直接點出。
他們在這邊殺人耳朵,池逾不能被占便宜,玩了幾輪全都贏了,被許原一掌推出去,大罵道:“滾滾滾!誰跟你玩?光罰別人酒有什麽意思了?”
池逾搖扇不屑道:“我還嫌你們太蠢呢,滿嘴只會啾啾啾,用電荷對長河豈不可笑?本少爺還用微波爐對秋月、愛因斯坦對鴛鴦呢,你們留學留瘋了不成。”
本就是信口胡說,強押個韻的事兒,池逾這麽較勁地一提,幾個胡扯八道的少爺立即老大的不滿意,罰了他三杯酒,才算原諒。池逾經此兩輪,也懶得再講話發言,揣着紙扇倚在窗口看街景,順帶找找有沒有模樣俊俏的小美人,以供養眼。
美人确實找不到,他改聽閑話打發時間。
鄰桌的兩個中年男人穿着小馬卦,頭戴富貴帽,典型的商人模樣,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其中一個說:“這姓範的到底是何許人也?你真見過他的模樣?”
“的确見過。”另一個抿口茶,摸着花白稀疏的山羊胡,道:“上回去海外進貨談生意,我跟他恰巧在同一家旅館住宿。這範老板看着年紀也不大,也不知道是毀了容還是怎麽,臉上戴個裝神弄鬼的面具,洋人見到他都彎腰鞠躬,仿佛恭敬待主。要說他氣場也不強,還有點親切,我不慎把打火機掉在地上,他順手就幫我撿起來。就是搞得神神秘秘的,真是故弄玄虛。”
“但他家的生意做的是真大,就連國外都有天星制造的工廠,只是主事的怎麽會是一個年輕人,這也奇了。”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範餘遲也不經常露面,我倒是跟天星分廠的蘇先生接觸得多一些……”
“池逾!”只聽到這裏,便有人叫他的名字,池逾斜眼看去,一個穿得極為樸素的年輕人站在遠處,在這個萬事興的年代裏,他衣服上居然還有好幾個補丁,這一身燈絨布料的靛藍色套裝,乍一看還以為是哪個工地上剛下工來此休息的勞苦大衆。
池逾看到他就覺得眼睛疼,看他一路走過來,在自己肩頭熟稔地一拍,笑道:“您這尊大佛來了也不跟我說一聲,凄凄涼涼挨在這個角落裏,回頭可別說我怠慢您老啊。”
池逾用扇骨抵着自己的下巴,撐起頭看林聞起的衣着打扮,不忍直視道:“不是我說,林老板,您家都開得起這麽大一茶樓,就不能撥點款救濟救濟您這重災區居民?實在不行我給你一筆潤色善款,穿得這麽破破爛爛的,跟你說話本少爺都牙酸。”
從江南來此地的林聞起從外表看起來總顯得單薄無助,但他人可強勢精明得很,吃不得一點虧,平日裏穿得樸素,也不過是遵守家訓,他們家的家訓說得好聽叫“勤儉節約,養心寡欲”,用池逾的話說就是一個短小精悍的詞――吝啬。
要不是吝啬,怎麽連件漂亮衣裳都不舍得買?池逾反正理解不了。
林聞起在虛空裏一壓手掌,笑道:“免了。池大少你要是有閑錢,多去給那漉山卿卿舍人補償點。自從上次你不小心打翻燭臺燒了人家的道觀,他一直就忘不了你呢。”
“切。”池逾滿不在乎地嗤道:“我又不是沒給他重建一個觀,出家人還這麽斤斤計較的話,倒不如早日還俗。”
正說着,那裏二樓樓梯間轉上來一個穿着大紅旗袍的姑娘,池逾眼睛便有了點神氣。誰知道那漂亮姑娘手裏拿着一本印花書籍,她走上來,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笑道:“逐香樓第二本詩集《臨風集》正在募收內容。各位若是還有雅興,出門前将詩句遞給茶房、或者服務員,我們将擇優摘錄,凡是收錄者必有獎金。”
又道:“今日三樓的聯對,之後會寫在公示板上,大家盡可去對下句,晚間出題人看到滿意的便會自行勾出,那麽這一聯便是勝出者。”
池逾按着腦袋說道:“林聞起,你明明知道我一聽到什麽詩啊詞啊的就犯頭暈,故意弄這些東西,把我弄得神志不清,你接下來好訛我一筆是吧?”
林聞起道:“冤,真冤。”他把池逾手中的扇子拿來,展開一看,扇面上畫着一個紅妝白面的花旦伶人,旁邊并無題詞,于是奇道:“你這扇子怎麽換了?我記得先前是一叢竹林伴冷月。”
“我的娘呀。你可別說什麽竹林伴冷月的酸話了,那就是我失眠時亂塗的窗外野草跟大銀盤子。”池逾看着扇面伶人,扭曲的眉頭緩下來,眉宇間流露出一種莫名的眷戀,說道:“最近去頌梨園聽了幾出戲,花旦姑娘唱得實在深得我心,我便讓她常伴我身。”
“哪個花旦?”林聞起忽然問。
“啊?……花辛夷吧。”池逾卻好像一時答不上來,支支吾吾半天,勉強吐出個許原的心儀對象的名字。
林聞起悶着一股氣似的,說:“哪個都比不上我那個。”
池逾搖扇子,慢悠悠地說:“不,我覺得我這個肯定比得上。”
林聞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神色好像在嘲笑池逾的無知,他穿得看似寒酸,氣質卻十分不俗,好像一顆用破布袋裝着的夜明珠,透過漏洞,那光芒依舊很灼目閃亮。林聞起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一定比不上的。”
池逾不與他争辯,畢竟他人心中的床前明月光的确地位很高,如神如佛,恰似信仰。他也沒必要非得讓林聞起贊同自己,轉移話題道:“今天這風雅病又落到誰頭上了?”
他一向以詩詞歌賦為風雅病,誰提便是誰犯病,嘴也确實損。
“巧了。”林聞起順水推舟地略過那個話茬,笑道:“你還記得上回你亂對的那一句嗎?無以冰炭置我腸那句,那位當時就指你為優,今兒這句也是他出的。”
“上句是缥缈雲煙開畫卷,你今次也試試,說不準就又被點中了。”
池逾只有記憶力稍好,所以他善于集句、行酒令,對句就完全不行,光是想到就已經有點想吐。他随便想了想,說道:“這有什麽,亂對還不容易?我現在就能寫十句糟粕出來。”
他說着真要去大堂,林聞起在他身後啼笑皆非,緊接着又被其他人喊去,索性也甩手不去管他了。池逾走到一樓,在聯句的公示板下拿起筆,一連寫了十幾句,密密麻麻地貼在那幾個端正的毛筆字下面,周圍的人正待誇他:“公子,你寫的真快啊……”
然後驀地看到他寫的內容:“只羨鴛鴦不羨仙、七月七日長生殿、池逾潇灑美少年、誠招員工數十三、醬油當屬王家店……”
池逾笑眯眯道:“謝謝誇獎啊。”
那人:“……”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池逾正打算轉身,忽地發現公示板另一邊站着個眼熟的人,側臉精致,眉眼如花,正認認真真地把板上貼的紙條一個個看過去。池逾便揣着手走近幾步去靜靜等待,果真他看得入神,往左一邁步便撞上池逾的肩膀。
“啊,對不住!”谷蘊真連忙出聲道歉,卻被擡住手臂,明明他沒有摔倒,那人還多此一舉地來扶他一把,他一時有些愣住,池逾便對他笑,露出一點尖銳的虎牙。谷蘊真上回還罵過他,現在不由心虛,佯作冷面道:“怎麽是你?”
“怎麽,逐香樓是你家開的?你來得我就來不得?”
谷蘊真不想理他,又去看他眼前的字句,什麽柳起東風慰病身,白社猶悲送故人等等,意境雖寫得好,但聯到上句,卻并不出彩。
一直看到有幾句極為荒唐的,他才扭頭:“這是你寫的是不是?什麽王家醬油、池家招聘的,你簡直亂來!”
池逾歪頭道:“人寫在這裏就是讓大家集思廣益的,我有想法為什麽不寫?再說你激動什麽,難不成這上句是你出的?”
谷蘊真看都不想看他,撇過臉去:“是我。”他将所有的句子都看過,心中遺憾并沒有中意的下句。再回頭時,池逾已不見蹤影,估計是早就走開了,他畢竟都沒有閑心待在這裏看這些無聊的東西。
大堂裏有服務生走來問他是否需要續茶,因為方才的茶都已冷透。外頭天幕昏黑,谷蘊真算着時間,心道也是時候該回去,于是婉言謝絕,往門口走去。
走出逐香樓,街巷上卻意外地擁擠,人都擠在一起議論紛紛,谷蘊真隐約聽見一兩句叫罵。他本着事不關己的原則盡快往遠處走,卻忽然于嘈雜人聲中捕捉到幾個關于池逾的字眼。
其實谷蘊真真的是很不愛管閑事的人。
但他猶豫再三,還是撥開人群,朝着圍觀的中心慢慢擠了過去。
他心想,自己是蘇見微的家教老師,池逾是蘇見微的親舅舅,于情于理,都不至于冷眼旁觀。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