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凍湖橫冷橋
池逾在他那間“遭難舍”泡茶,他幼時被一個莊嚴死板的老先生教過品茶的工序,家中也有整套的茶具。于是動作慢慢悠悠,神色不緊不慢,乍一看仿佛一個中規中矩的貴公子。
他像模像樣地準備了老半天,雪月推門來替他送荷花酥,一見這場面便噴笑道:“我的大少爺,你這是在幹什麽?”池逾用食指抵着唇示意她不要一驚一乍,她卻不聽,臉上驀然失色道:“祖宗啊,你該不會把咱們庫房裏的茶餅拿出來敲碎了在這泡吧?太太每天都要喝,但凡少一點都不能的!”
走近去才發現池逾泡的是幾片曬幹的花草葉子,她臉色霎時變得很不可描述,納悶道:“小七,這又是什麽?”
“谷老師送我的花茶。”池逾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小杯,一口飲下,水暖含芳,唇齒留香。他倒是臭不要臉,明明是自己從蘇見微那裏搶的幾袋子,仗着目擊者不在現場,就胡謅八扯起來。
雪月的表情更是不忍,她扯了扯嘴角,問道:“但是你的語氣怎麽有點不對?你現在說的這個谷老師是在這裏授課的那位?像剛下凡來神仙似的,叫谷蘊真的。”
池逾莫名其妙擡頭道:“不是他能是誰?”
雪月看着他的臉,笑道:“若是他,我就不擔心了。你看看你這幾天,左一句谷老師右一句谷老師的,若非谷蘊真是個男人,我還以為你被他勾走了魂魄呢。”
池逾猛然站起,皺眉道:“……你不要胡說行嗎,勾哪門子的魂魄?我又不是瘋了。”
“好啦好啦,吃點心吧,最近廚房跟西洋人學了新花樣,都是專門揀着你的口味學的,千萬可別辜負了他們的一番心意。”雪月垂下嬌俏的眉眼,笑着安撫道,順手把一整盤點心推前一些。
池逾盯着青花瓷杯裏漂浮的一片舒展開來的花瓣,不由道:“你先出去吧,我這會子煩得很,待會忍不住罵你了。”
雪月失笑道:“哎喲喂,這就又觸到你的哪個痛處了?我不過是信口一問,你就煩起來,連面都不想多見我一會兒。怕不是看慣了外頭的野花風姿,家裏日日夜夜看着的,就突然不中看了罷。”
池逾颔首道:“你說的有理。”見雪月面色微沉,他作惡行兇的意圖得了逞,笑起來,繞過書桌往外走去,又說:“那我現在便看看外頭俊俏生長的野花去,要是還在這裏煩悶惆悵,那就是天字第一號傻蛋了。”
他風風火火地出了池府,可又不知道往哪一處去,心裏還稍微記挂着雪月說的什麽勾去魂魄之類的鬼話,覺得荒唐又無理。心道俞伯牙與鐘子期之交不也是高山流水知音相遇?怎麽偏偏到他這裏就是什麽勾啊引啊的,斷沒有這樣的道理。
池逾一再地提谷蘊真,原本是因為那一個火樹銀花夜裏這人忽然冒出,充做計劃的變數,讓他生了一絲惱怒;再往後便是許原話裏的舊時風采,讓他多出一點好奇;到後來進池府教書學禮,路見不平,那些印象便都一并融成星星點點的欣賞之情。
對,是欣賞。
池逾無所事事地踢着青石板上的石子,到處晃悠。他扯壞幾根凍湖旁的垂柳,三下五除二做成一頂柳枝草環,穿在手上挂着。正沿凍湖上的冷石橋散步,他忽然看到遠處一條小巷子巷口處,站着個熟悉的背影。
他并無遮掩行跡,闊步走過去,輕拍那人的肩膀:“林兄弟。”
林聞起轉身過來,笑着打招呼:“池大少,好巧。”
“你在這裏躲躲藏藏地做什麽呢?”池逾一眼就看出他并不自在的笑意,歪頭直接點破。這時恰好從巷口走出來一個平頭男子,手裏揣着一張字畫,正垂頭欣賞,臉上一派美滋滋的表情。池逾垂眸見了那字畫的印章,微驚道:“無物三友?”
林聞起靠着牆,抱胳膊道:“是他自己取的號。”
“她?”無物先生原來不是先生,是姑娘麽?池逾又糾結地擰起眉頭,撐着凍湖周圍的石頭欄杆,這一側不種垂柳,只有一條逼仄冷清的青石板小路。池逾眺目遠望,凍湖湖面上有漣漪正在層層疊疊地散開,他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便打趣兒道:“你也真是耐心足,從江南追到陵陽,橫跨數千裏的愛戀啊。換作我是那姑娘,早就感動得稀裏嘩啦,立即要以身相許了。”
林聞起意外地看了看他的側臉,思索片刻,慢慢地說道:“我們情況有點特殊,不可跟尋常情侶比較的。”
“咦?不就是你追她拒,來來回回,不知疲倦麽?這有什麽特殊的了。”池逾下巴撐着欄杆上用作裝飾的獅子的頭,望着遠處,眸色微微淡去,回憶道:“其實當年我爸追我媽也像這樣。我媽後來跟我說她不是沒有動心,她就那個性子,就是愛吊着人,她足足吊了我爸八年,兩個人都從少年吊成青年,才舍得嫁給他。”
一陣冷風從巷子裏吹來,林聞起穿得單薄,但他身型高大,人并不單薄,于是連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微微勾唇,略有遺憾道:“可惜,我追的那個他是真的不願意,絕無可能是欲擒故縱。若是他真欲擒,便是縱了個三五十年的,我倒也不虧。”
池逾偏頭看他,新奇道:“喲,這可跟你說‘freedom’的口氣完全不同,剛剛那話真是你林聞起說的麽?啧,我怎麽就沒有錄下來,方便以後在生意場上拿來挫挫你的威風呢。”
“我可比不上你,範老板。您那面具一戴,就震倒一片。”林聞起溫溫和和地回嘴,臉上還微笑着。他跟池逾最大的區別是池逾是光明正大地耍心眼,他則是貨真價實的一只笑面虎,善于扮豬吃老虎。這大約緣于他們江南林家“韬光養晦,不露鋒芒”的又一條家訓。
池逾道:“不敢當,我可是連面兒都不敢露一次的縮頭烏龜。”
林聞起低聲嗤笑一句。兩人倚風靜靜伫立片刻,巷子裏傳出一陣嗚嗚咽咽的二胡聲,池逾嘴損,眯眼笑道:“林老板,您這湘夫人的愛好可真是與衆不同啊。”
“他會的樂器多了去了,不知為何卻偏愛拉這個最凄涼的……”林聞起往身後一瞧,忽地想起來什麽,轉回頭道:“池逾,不是湘夫人。”
池逾扭頭看他,就見林聞起緩慢又平靜地借着方才的吟吟笑意,說道:“是湘君。”池逾的表情頓時十分難以形容,林聞起看到他的眉毛滑稽地分開又聚攏,那眉頭幾經周折,最終還是死死地在中心掐住了。
池逾勉強笑道:“逗我呢?聞起,這個玩笑不能這麽開……”
林聞起微微搖頭,看着高天上飛過的燕雀,說道:“不是玩笑,我十年前在江南見到的那位花旦,确确實實不是女子。”他眉宇間露出一抹追憶的柔情,好像再度回到驚鴻照影的那一刻,連帶着語氣也十分柔軟:“卸了妝面與戲服,他也當得起絕色這兩個字。”
“他與你都是男人。”池逾不可置信道:“你難道就不覺得古怪?你确定你對他是那種感覺而非單純的欣賞?兩個男子怎麽能互相喜歡……”
“……”林聞起略有不解地蹙起眉,他眼中有罕見的驚訝,與池逾面面相觑半晌,他嘆氣道:“池逾,我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會覺得古怪,唯有你不會,誰知道你倒頭一個懷疑我。我又不是人事不知的少年,都快近而立之年的人了,若是還分不清愛情與友情,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池逾便仔仔細細前前後後地把林聞起看了一圈,納悶道:“林兄,你也沒哪裏跟我不一樣啊,你怎麽就喜歡男人了?”
林聞起睨他道:“未解天命之前,你怎敢說那人一定就是個弱柳扶風的女子。”
弱柳在對岸扶風而動,池逾捏着下巴,笑道:“不是弱柳扶風總也有別樣的,什麽嬌俏動人的、溫婉賢淑的、潑辣有趣兒的……世間女子千千萬萬,溫柔鄉俯仰皆是,我做什麽要舍了這溫香暖玉,去投那又硬又臭的須眉濁物的懷抱?哪一天我就是瘋了傻了,也得非西施貂蟬不娶啊。”
林聞起這下就是切切實實的冷笑了,他懶得說話來反駁池逾,反正池逾總有被無情事實迎面抽巴掌的那一天。
與池逾在湖邊吹了半日的風,互相道別。那二胡聲早就停了,林聞起在巷口站了一會,還是沒有克制住自己,轉腳走進這條幾乎無人問津的過氣巷子。
天光明媚,花木扶疏的小院裏,白歲寒靠在竹椅上閉目養神,那把二胡擱在一邊,他長發垂落,神态難得放緩,顯得極為安靜。
他今天送的首飾盒被随意地丢在花壇邊,深綠的竹制靠椅扶手之上,白歲寒的手指被陽光反射地幾欲紮眼。
林聞起忽然想起初見時他的模樣。
不是繁華落盡的遺憾,沒有美人已殘的悲哀。他只是單單由這麽一個簡單的畫面,發覺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愛着白歲寒。
以至于他只看到白歲寒這麽一個平平淡淡的動作,心頭也驟然悸動。那感覺恍如最初時,少年的他穿廊越堂,随手挑起鮮紅的綢緞門簾,不經意的掃去一眼,卻邂逅了戲臺上妝容如花、眼眸似星的一朵盛世牡丹。
這朵牡丹就此紮根在他心中,十年以來,榮靡經年,卻再不曾枯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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