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皎月不感風露溫
逐香樓前頭的一片空地上,圍觀者都不敢明目張膽地看,隔得挺遠,遙遙相望。倒是谷蘊真稍稍一擠便進到最裏圈去,他略有心慌地擡起頭,後悔自己莽撞。那邊的怒斥又喊将起來,随着那些話語的叫嚷,四周的人眼色越發意味深長。
他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池逾跟他的那群狐朋狗友站在一起,臉上沒什麽表情。逐香樓旁一個擺字畫攤子做生意的長袍文人正指着他破口大罵,地上墨水紙張灑了一地,那酸腐文人面色激動,胡子一/顫/一/顫,指頭一刀一刀,恨不得用眼神剮下池逾的肉似的。
“……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憑什麽砸我的攤子?你算個什麽東西?賺得那幾個賣心求榮的臭錢,天天在街上不學無術地鬼混。就敢當街欺辱老人,你眼裏還有仁義廉恥這幾個字啊!我看你老子當年死的好!活該他這個偷傳消息的小人當街被殺!你還有何教養?怪不得你媽都嫌你!這當是天經地義的事!――你、你幹什麽?!”
那長袍文人面目幹蔫,似乎一顆剛被太陽暴曬過七十二個小時後,慷慨陳詞的老橘子。池逾一動他便驚恐,連連後退,抵在素香樓的牆上,牆上開着窗戶,窗戶裏也有小心探頭出來看熱鬧的人。
池逾一腳踹翻他粗制濫造的攤子,眉間戾氣重的有如煞神,那攤子的木頭骨架撞在牆角,瞬間稀裏嘩啦散了滿地,可見他用的力氣之大。連許原都不敢上前勸架,他陰沉地看着那個人,冷笑道:“您管那麽寬做什麽,我爛成什麽樣、壞到骨子裏,又跟你有個屁的幹系?您是我池府的哪一個親戚?還是您想做我的老子,既然如此,沒提親沒過門的,你哪來的黃泉臉面在大街上對我指指點點!”
那人竟然雖然畏懼,但捏着破舊的衣角,伸着視死如歸的脖頸,怒目圓睜道:“狼心狗肺、狼心狗肺!世風日下啊!你這樣的人放在二十年前怎麽敢在大白天出門,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把你淹死!你一家子都不幹不淨,你晚上睡得着嗎?這滿城的風言風語,你打死我也止不住!別人只是不在你面前說,你以為你姓池的能高貴到哪裏去?世界上沒有空穴來風,你家髒就是髒,既然龌龊,何不躲到角落裏去藏匿一生?還天天在這招搖過市,混天混地,你就一點都不羞愧?”
圍觀的人頓時傳起閑話來,谷蘊真看到池逾的臉一寸寸冷下去,但竟沒有繼續發怒,只轉身往後走了幾步,竟是要走的意思。他那一走,貼在牆上發抖的長袍老頭認定他心虛不敢回話,再罵的時候底氣就十足,語言也極為嚣張放肆,幾乎不堪入耳。
不知道為何,谷蘊真總覺得此時池逾是有些悲傷的。
他心一橫,大步上前去,往那個文人面前扔下一張錢幣。
長袍本來罵得正歡,話音一斷,莫名其妙地看着這個突然沖出來的人:“……”
谷蘊真居高臨下地看着長袍頗有些面目可憎的老臉,擺出他那副最讓人讨厭的清高樣子,微擡下巴說道:“這銀票歸你了,閉嘴吧。”
“你又是哪個?池逾養在外頭的小白臉?”長袍擠起眉頭,冷笑道:“你要為他出口氣?省省心吧!他是什麽狼子野心的人,老夫奉勸你一句,你最好離他遠點,否則哪天他把你弄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你上哪哭去?!”
谷蘊真冷冷瞧他,說:“我與池逾沒有關系。我是城西的,打小從這兒長大,我爹以前總說陵陽本地多出頑固不化的老石頭,我今兒算是見識了一回。敢問先生,您除了知道那罵人的幾句,還知道什麽?嘴巴這麽不幹不淨的,您怎麽有資格立足當下,育人教書?”
長袍道:“老夫對什麽人說什麽樣的話,對惡人自然說惡言,你又懂個什麽?”
“好,對什麽人說什麽話,您憑何判定別人是什麽人?你字字句句指摘他人,難道你親眼所見池逾殺人飲血,為禍四方?既然沒有,為何血口噴人?您要的是錢是罷,今兒我偏就看不下去了,我身上有的全都給您,只求您下回放過這些個家裏有幾兩錢財的公子哥兒。人家雖然腹內草莽,到底也不想一出家門就沾上您這麽塊污穢不堪的濁物!”谷蘊真說着,自袖間把錢兩全都扯出來,揚在空中,紛紛揚揚的銀票落下來,他眸色冰冷又不耐,與長袍對視一陣,冷哼一聲,提步走了。
四下嘩然。
有人道:“這姓孫的好像總是罵池少爺啊……當初那些來歷不明的謠言不就是他傳出來的?是吧?我應當沒記錯。”
“是的,是他賣字畫的時候念叨的,原來他是這個居心啊。”
“話說池大少也就在平時逐香樓頌梨園喝喝酒看看戲,又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孫一軒幹嘛這樣啊,說不定就跟那個人說的那樣,想着要錢呢。”
“有道理……”
池逾拿着扇子眨了眨眼睛,見谷蘊真的身影都走到街頭深處拐過彎,他才反應過來,慢慢地追過去,對許原他們道:“我先走了,你們各自找樂子去吧。”
他一邊走,一邊把折扇打開,那個伶人眉眼盈盈,笑顏如花,五官恰似谷蘊真的模樣,這是他一筆一畫,描了近一個禮拜才畫好的。
對做事三分鐘熱度的池大少來說,可謂是殚精竭慮,費盡心血。
――但是好像畫得并不虧。
谷蘊真為什麽要出來幫他說話?他不是還挺讨厭自己的嗎,還這樣做,他不是缺心眼就是愛心多。但是池逾沒被人幫還過嘴,一邊走,胸腔一邊後知後覺地變暖,等走過這條熙熙攘攘的長街,他的心髒處已是滾燙熾熱。
池逾摸不清這前所未有的感受,而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自己左拐右拐,又走來走去,現在連身在何方都不清楚。東張西望間,忽然看到谷蘊真站在路燈下,正垂着頭,他不知為何心髒亂跳起來,走過去叫他:“俏冤家。”
谷蘊真偏頭掃他一眼,疑惑道:“別人罵你,你居然還臉紅?”
“因為我心熱。”池逾勾起嘴角,他笑起來很明朗,只是總給人假花般的虛浮質感,如今這笑容卻十分真誠,他道:“被罵了這麽些年了,也沒幾個人幫我罵回去的,好歹有一個,我開心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
谷蘊真沒出聲,池逾便說:“我送你回家吧,谷老師。你看你這麽文弱,萬一被搶劫怎麽辦?”
谷蘊真沒有拒絕,他們便沿着街道往斜陽胡同走,一路安靜,池逾細心地查看周圍路标記路,直到看到胡同的名字才定下心來。谷蘊真在槐樹下,擡起頭問池逾:“你為什麽要翻人家的字畫攤子?”
池逾靠着樹幹,聞到幾縷槐花香氣,于晴朗夜裏的和風明月中,聲音不自覺柔下來,說:“他造假啊,我還不知道麽,無物三友哪裏是他了?他拿個不知道哪裏偷來的印章在那裏一蓋一張的畫,真正的無物先生若是知道他這麽亂蓋章,怕是會直接哭出來。”
谷蘊真搖頭道:“這件事你不對,他也不對。”
“那又如何?你都為我罵回去了,在這論誰對不對有什麽重要的。”池逾回道,他看着月色槐影裏谷蘊真的臉,覺得那不像芙蓉也不是醉酒,而是林聞起嘴裏的絕色兩個字。
世間絕色只初現在情人眼中,這一點,池逾還是懂得太遲。
月朗風清,槐香陣陣。兩人相對沉默許久,池逾忽然俯身說道:“上回你在逐香樓的聯句,選的那句事如繁華逐塵盡,是我随口對上的。”
他隔得近,連谷蘊真的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也便如願看到他眸中的微微驚訝。谷蘊真掀起眼睫,與他對視:“真的?”
“自然,”池逾答,“那這次,現下我也想到一句,不如現在跟你說了罷,到明天可能就忘了。”
池逾微微撐開手中的畫扇,露出濃妝伶人的一半來,谷蘊真的目光吸引過去,他便無聲地笑起來,連自己都無意識地,從眼神裏流散出隐秘的一片溫和,輕聲道:“缥缈雲煙開畫卷,眼前人是意中人。”
谷蘊真便有些僵硬,須臾回過神來,并不做聲,池逾追問他:“你覺得好不好?”
他卻答非所問:“……你的扇子畫得很好,這是先前放在書房裏一直擱着的那把扇子吧?沒想到畫完的整幅圖竟這麽好看。”
“我也覺得好,你看他的眉眼像誰?”池逾聲音含笑,把扇子塞到谷蘊真手裏,他還是不知所措地拿住了,池逾盯着他茫茫然的眼睛,說:“谷先生,你的書法寫的是頂好的。不如就幫了我這個忙,替我題一行字上去,扇面總這樣空空落落,看着怪難受的。”
谷蘊真想拒絕,池逾的臉卻讓他說不出話。
他看着池逾轉身揮手告別,執着扇子在原地站了片刻,又趁月光将它徹底打開,細細查看。那畫上的伶人眼尾飛揚,濃妝豔抹,顧盼神飛,其實看不出來具體的樣貌,大約所有的花旦在別人眼中都是這個模樣。
直到谷蘊真看到那畫中人纖細的右手,其上赫然印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芙蓉花,他才猛然明白過來,池逾說像誰是什麽意思。
這人莫不是有病,把他畫在扇子上做什麽?何況此人根本沒有見過他登臺的模樣!全憑臆想畫這麽個樣子而已!
皎皎明月下,谷蘊真将池逾的扇子往書桌上一擲,驀地紅透了耳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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