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驚鴻碎影

第二日醒來,外頭果真下起小雨。春雨果真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谷蘊真撐傘出門,在路上簡單吃了些早餐,到琴行時,雨勢依舊癡纏,并不吓人。等授課結束,天空灑下的雨滴就變得湍急,谷蘊真撐傘在街道上小跑,他趕着去池府,有些怕誤了時間。

跑出兩條街,原本趕集的行人都頂着包袱進到茶樓酒館,擺攤的小販見勢不妙也紛紛收攤打烊。街道一時空曠,只有嘈雜的雨打紙傘的聲音,谷蘊真往前又跑幾步,不慎一腳踏入一攤水泊,頓時水花四濺,鞋襪濕透,他懊惱地低頭查看。恰在此時,身後響起兩道汽車喇叭聲,他沒有在意,直到那聲音越來越近,他才茫茫然轉過身。

磅礴大雨中,刷拉拉的雨聲裏,池逾在一輛車的車後座上,開着窗戶,喊他:“谷蘊真!上來!”那呼喚聲音很快淹沒在嘈雜的雨鞭抽地聲響內,谷蘊真會意,收了傘兵荒馬亂地上了車,把車門砰地一聲關上,霎時萬籁稍安,池逾側身過去把車窗關上,雨聲便緩緩被隔絕開來。

谷蘊真褲腳被大雨打濕,車後座便被洇染得盡是水漬,他不好意思地縮起來,盡量少造成一點污染,又擦着臉上的雨水道:“多謝。”

“順路捎你一程而已,謝什麽。”池逾起身去堆滿禮盒的副座窸窸窣窣地翻了翻,找出一個盒子,他三兩下拆開那看着就很昂貴的包裝,扯出一條很大的柔軟浴巾,丢到谷蘊真身上,笑道:“自己擦擦。”

谷蘊真捧着浴巾發怔,半晌才慢吞吞擦滴着水的頭發。外頭雨聲轟然,池逾撐着下巴盯着他看,谷蘊真無論做什麽都有一種柔軟的感覺,他擦拭臉頰脖頸,唯有指尖一點嫣紅的白淨手指就在雪色的浴巾裏時隐時現,瞧着竟似美人新浴,自有一股清新脫俗之感。

右手上那朵芙蓉也時而隐沒,時而出現,好似一種隐秘的引誘,勾得別人忍不住要将它一眼覽盡。

谷蘊真忽然扭頭道:“你別看了。”

池逾的下巴險些從手裏跌出去,他坐定上身,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道:“你又不是未出閣的女孩,憑什麽不讓我看?”

“……”

谷蘊真便沒法回話,只得轉移話題,他從懷裏拿出那把玳瑁扇子,遞給池逾,說道:“我随意給你題了幾個字,你要是嫌棄,就還給我,我自己用。”

池逾甩開扇子,只見扇面上寫着四個小篆體的文字,他定定地看了許久,不知喜怒。谷蘊真在旁邊偷眼瞧他的反應,心裏正暗自緊張不安。就見池逾迷惑地擡起眼睫,問道:“……這是什麽字?”

谷蘊真:“…………”

他扶着額頭道:“清心寡欲。”忍了忍,又問道:“你真的念過書嗎?”

“我就是目不識丁,我也驕傲。”池逾不以為然地哼了一句,惋惜地撫着扇面道:“這麽絕豔的一個美人兒,你怎麽偏寫這冷冷淡淡的幾個字配他?我以為沉魚落雁、國色天香這樣的詞才頂合适呢。”

谷蘊真拿毛巾的手便握緊了,他懶得理池逾那滿嘴的花腔,直接問:“所以你不喜歡?”

池逾點頭道:“嗯。”他說完,便明明白白地看到谷蘊真眼裏的光彩黯淡下去,接着便不再給他一眼,池逾便也轉回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汽車到池府的時候,池在打了傘來接,此時大雨已歇,這女孩穿着修身的青色旗袍,細雨中,十分秀麗窈窕。池逾提東西下車,有家仆來幫忙,他便任人拿走,又叮囑道:“那徕卡相機先給我擱到房間去,我待會要用的。”

幾個家仆點頭表示明了。池在一眼瞥見濕了衣袖與大半褲腿的谷蘊真,便道:“谷老師,你的衣服怎麽濕的這麽厲害呀,這樣穿着容易得風寒,要不要先換下來?”她視線轉向一邊的池逾,微笑道:“我哥哥的衣服你應該可以穿,便讓他帶你去思故淵軒換罷。”

谷蘊真捏着潮濕的衣角,擡頭與池逾的目光微微一碰,他低聲道:“不用那樣麻煩……”

話音驀地被截斷,池逾道:“蘇見微那小崽子還在書房巴巴地等你呢,索性離得近,也順道,又不消一會兒,就走吧。”

他的話似乎無懈可擊。谷蘊真便只好跟在他身後,在心裏納悶又奇怪,明明自己素來最善于拒絕別人,怎麽現在倒像剪了舌頭似的。

池逾的房間上次因走錯他來過一次,不過只止步于門口。這回卻直接進到最裏間,谷蘊真随意一掃眼,便發現幾尊古董,除卻低調古典的裝飾,這房間倒很是竹香微透,氣氛怡人。池逾在衣櫃前翻出幾件衣服,遞給谷蘊真,他伸手接過,然後就不動了。

兩個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片刻,池逾失笑:“怎麽了?”

谷蘊真十分難以啓齒:“……就在這裏換?”

“不然呢?”池逾的視線頓時從谷蘊真臉上滑下去,谷蘊真窘迫得不行,渾身漲紅。池逾又欣賞了一回芙蓉醉酒的模樣,心滿意足,于是不再捉弄人,指着屏風道:“去那兒換吧。”

谷蘊真在屏風後解扣子,滿心都是被戲弄的憤憤不平,他心道,明明只是個比他小七歲的小屁孩而已。正在心中诋毀池逾,那頭池逾有了動靜,不知道在扒拉什麽,接着問他:“谷蘊真,你知道今天是幾月幾日嗎?”

沒大沒小,谷蘊真也是你能叫的?谷蘊真不情不願地答:“我怎麽知道?難道四月一日是你的生日?那祝你生日快樂。”

池逾坐在桌邊擺弄那個相機,聞言笑了笑,又道:“我今兒去洋行收速遞,這些東西都是西洋的朋友寄來給我玩兒的,什麽稀奇古怪的都有。我說他們西方的節日也跟東西一樣古怪,什麽聖誕節感恩節情人節的……”

“你說這些跟我有什麽關系。”谷蘊真一邊嘀咕,一邊從屏風後轉出來,身上的白襯衫扣子扣到一半,正在繼續往上扣,白得紮眼的皮膚輪廓露了一點出來。

池逾又用車上那種叫人渾身發毛的眼神看他,谷蘊真先前說過,他也不聽,索性無視,正待走過去。池逾卻舉起相機,對着他便是“咔擦”一聲。

他低頭查看照片效果,微微勾唇,笑道:“關系還是有一點的,不然我幹嘛費工夫說廢話。你看他們的節日,日期都定的好沒有道理,好像今天吃了面包,以後每一年的這一天就叫做吃面包節。不像咱們七月七是乞巧節、八月十五慶中秋、九九登高賀重陽,個個都有來源典故……像今天這個四月一日的愚人節,我就更不知道有什麽底蘊了。”

“愚人節?”

“就是我騙你,你信了,我就贏了。”池逾擡頭說。

谷蘊真便問:“有什麽獎勵嗎?”

“好像沒有。”池逾笑得越發意味深長,說:“倒是如果我騙人說不喜歡他寫的字的話,那個人還會生氣。”

“…………”谷蘊真驀地明白過來,一時臉上飛紅,耳根也發燙。他有點磕磕絆絆,為了不讓人發現,只能把話說得緩慢:“也沒有生氣。”

池逾嘴快道:“那你為何無故嘟嘴?難不成還能是索……索吻?”

他說完便極為後悔,眼睜睜看着谷蘊真羞憤難當地瞪自己一眼,匆匆轉身就走。池逾坐在桌上抽自己的嘴角,心道自己難不成是調戲多了小姑娘,油腔滑調就成了習慣,怎麽對着谷蘊真也這麽沒有臉皮……

可惜池逾的後悔只存活兩分鐘,兩分鐘後,他就垂下頭,複又觀賞起他親手拍的那張照片。管他什麽嘴瓢不嘴瓢的呢。

但摸摸臉頰,素來臉皮奇厚的池大少居然臉熱心跳了。

――――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鞋兒胡同冷冷清清,最盡頭的那戶人家木門掩蔽,堪堪遮住院中一縷稀薄的闌珊春意。那院落青石臺階生綠,檐下積水滴石穿,盡是一個個的凹陷洞口,景色實在冷落凄清又惆悵。整個破落院子裏唯一的一點亮色,便是花壇裏的一叢芍藥,只是此時不值花季,花叢深綠,也無光澤。

每逢下雨便無人上門求畫,這裏便越發寂寥無人。尋常獨居的人多少不養貓狗也侍弄花草,白歲寒心冷意薄,恨不得離世而居,隐遁于市,當個餐風飲露的透明人,更沒有那些多餘的心思去供養生活樂趣。

他的一天極為無趣,如果沒有人上門求作,便坐在廊檐下的竹椅上,望着天空坐一整天。唯一可以被稱為消遣的活動是作畫,但那還是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白歲寒其實很讨厭畫畫。

比起動筆蘸墨,他更喜歡撥弄樂器,二胡也好,京胡也好,笙、簫、筝、笛、琵琶……他都學得很心安。故而他偶爾一連許多天賣不出一幅畫,斷糧缺水時,就會去街邊賣唱。

聽來寒酸,實則也寒酸。

誰能想到當初冠絕京華的露水牡丹會成這副落敗樣呢?天色漸暗,天空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滴打在花壇裏不開的芍藥葉面上,聲音略顯靜谧。

白歲寒在檐下點了一盞風燈,火柴卻不慎從袖間滑出去,紙盒甩開,細棒散了一地,他将燈放在地上,費力地蹲下/身去撿,才撿到一半。院門口的木門咯吱一聲,十分不祥地響了。

有人冒雨小跑進來,步履輕快。

白歲寒把火柴在盒子裏一根根攢好,那人已經急急切切跑到回廊上,蹩腳地演道:“啊,我剛剛正打算從逐香樓回家,天公不作美,倒下起這麽大的雨來了,我怕被淋着,忽然想到你家在附近,特地來避避雨。”

“……”白歲寒要起身時,右腿毫無知覺,他只能扶着牆慢慢站起來,林聞起殷勤地靠過來,說:“扶我,別扶牆。”

他全當沒聽見,冷淡地別開臉,抵着冰涼粗糙的牆壁,一點一點地支起身體,又從牆邊找到拐杖,撐在腋下,打算直接越過林聞起走進裏屋。

林聞起日日碰釘子,這一點挫折算不得什麽,他在原地轉身,待白歲寒緩慢地進到屋子裏,他便跟進去,摸着鼻子問道:“你不關門,是默認我可以進來嗎……”

白歲寒提着燈并不言語,他完好的左邊側臉在熒黃的暖光下顯得尤為妖豔漂亮,林聞起不由呆了呆,聽白歲寒微微側臉冷聲道:“我一個廢人,擰得過你嗎?”

林聞起不喜歡他總提廢人廢人的這種話,眉尖一蹙就要反駁。白歲寒卻不讓他插話,緊接着又道:“天底下避雨的地方那麽多,你非要來我這裏,誰知道你林公子心懷的是什麽鬼胎!”

林聞起倒笑了,轉身合上門,低聲道:“我心裏懷的什麽,你當真不知道?”

白歲寒沒有說話。他總是那樣冷漠,用勉強築成的冰冷外殼并不熟練地拒絕着他,那裹在心上的堅冰好似堅不可摧,永無消融之日。林聞起便也半生不熟尋着白歲寒的弱處,想慢慢融化他的心。

只是太困難了。白歲寒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連簡單的伸手去觸碰都很難。

他這麽想着,在心中無聲地嘆氣,走近前去,輕輕接過白歲寒手上的燈,不知道是刻意還是無意地、拂過他清瘦的腕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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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不相瞞,我最喜歡師兄了。

附:――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唐·杜甫)《曲江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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