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兜兜轉轉
陵陽城裏的典當行這幾年逐漸銷聲匿跡,再不像過去那般随處可見。在時代的洪流裏,得以幸存下來的也只剩幾間歷史悠久的老字號,有一家名叫春江水的當鋪,店面開得星羅棋布。其中有一處就在斜陽胡同附近,走兩步路便輕易到達。
适逢周末休假,谷蘊真不必去琴行與池府,便在他的小院子裏把花草都澆了一回。放下水壺時已是晌午,太陽天空高懸,四下明媚如春。
他洗幹淨手,用手帕擦着手指,走到儲物間去,把壓在大架子上的一個沉重木箱搬下來。灰塵頓時在小小的空間裏四濺着飛舞,他摸着鎖,咔噠一聲打開這口細長的箱子,慢慢掀開箱蓋。
箱子裏靜靜地躺着一張琴,這把琴通體漆黑,線條流暢優美,為桐木所制,只是放在那裏,便顯露出一股難以琢磨的古意,好似一位見慣風塵滄桑、目光沉靜的老者。
谷蘊真知道它的音色,只消輕輕一撥,琴弦震動便十分清脆铮然,動聽如同昆山玉碎。他年少時尤其癡迷這張音質絕妙的古琴,經常整日撫琴,沉迷其中,如癡如醉,連茶飯也全然忘在腦後。
他的父親會笑着說:“早知道我們安安喜歡詩書禮樂,沒想到尤其喜歡樂器。我這張琴是早前你爺爺傳給我的,相傳還跟着明代皇帝颠沛流離過呢。音質确實不錯,也耐聽。只是安安,你彈琴彈得那樣頻繁,指尖兒不疼嗎?”
谷蘊真手指疼,但不會說,因為他更想聽那道優美的琴聲。
谷班主便樂呵呵地與他再一次講述一遍這張琴的故事,他總是不厭其煩地重複那些無聊的字句。相同的話,就算再有趣,谷蘊真聽多了依舊嫌煩,聽的時候便盯着腳尖發呆。
只是後來他想聽,也再聽不到了。
谷蘊真的手指留戀地懸空蹭過古琴的琴弦,手上的鮮花胎記隐約色似血。狹窄的儲物間塵埃已落,他深呼吸一口氣,從周圍的置物架裏找出一只黑色的檀木琴盒,動手将這張琴裝了進去。
他背着琴盒經過槐樹下,芳香漫溢,微風徐徐,忽然毫無緣由地想起谷班主說過的話:“安安,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是一定要堅持下去的,如果它讓你不堪重負,你不需要強迫自己成為那尾釜下游魚,盡早放下吧。”
“就如同那句詞啊。”谷班主的神色已經十分灰敗,他握着谷蘊真的手腕,昔日神采飛揚的雙眸中霧氣蒙蒙,沾滿淚痕,他像被什麽擊垮了精神,而不欲令自己唯一的兒子也紮在這深淵黑暗裏,磨損一生。他再提氣,不如任何一段時期的聲氣兒,那聲音嘶啞難聽,竟似噪音。
他含淚唱道:“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谷蘊真驀地回過神來,豔陽天裏,全身上下竟然打了個寒戰。他才猛然記起,自己方才在回憶的是父親臨終前對他說的話,那最後一句,也是一句切切的勸阻。
不得不說,知子莫若父。谷班主果真對谷蘊真執拗的個性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才給他這麽一句真切的忠告,讓他不要再念着那些過去的繁華。所謂繁華事散逐香塵,水東流不複回,又有曲終人散、人走茶涼,這盡是天理自然,既不可強求,也無從強求。
谷蘊真日日夜夜想着念着,可他盛放如花的師兄依舊窩在那個破敗的鞋兒胡同裏,如同殘花,無人問津。谷家班散去的人仍然流落在天南地北,各自飄零,他就知道,一切再也回不去的。
可越知道越心焦。
先前唱戲的武生歸家娶妻生子,在北街上開了一家麻油店,谷蘊真每每經過,便會聽到他在裏頭熱情吆喝客人的聲音。
每當那時,他便會極為痛苦,想道:那可是曾被一擲千金的嗓子啊。
現在卻那樣随便地浸在粗野的市井話語裏。如一顆淬火的寶石,那流光溢彩的外殼逐漸變了形,于是最終便要無可避免地失盡美感。
“這是您的當票,請收好。”當鋪的老板将一張薄薄的紙推到臺面上,谷蘊真小心地接過,工整地把紙張折好,放進口袋裏。那老板倚在裏頭漫不經心地敲着煙鬥,抖下簌簌的煙灰,一扭頭,卻見谷蘊真沒走,依舊隔着镂空的木欄看他。他驚了一下,不由問道:“谷先生,還有什麽事嗎?”
谷蘊真問:“你們是把它單放在庫房收藏,還是中途會抵給別人用?”
老板笑道:“這原是不能與別人說的,但既然是谷先生,我透露一二也無不妥。咱們春江水的抵押品,大部分情況就是壓在許家名下,到用時才拿去別處,使完便完璧歸趙。不過您不用擔心,這張古琴大抵派不上用場,最近也不時興這個,現在少爺們都流行擺弄西洋的那些精巧玩意兒。”
谷蘊真便想起前幾天池逾拿的那個四四方方叫做相機的東西,便落寞地垂下長睫。老板似乎于心不忍,多說了幾句:“只要咱們那個許少公子不來典當行無事生非,您的琴便遭不到毒害。我過往與谷老班主也有些交情,于情于理,總是得多照拂一點的。”
“謝謝您。”谷蘊真颔首致謝,起身出了典當行。
外頭已是夕陽西斜,暮色昏昏。他在才走出典當行沒有多久,一個街道也沒有走盡,便發現今日的斜陽胡同口有些與衆不同――那蹲在遠處昏黃路燈下逗貓的人,側臉似乎有些眼熟。
走得越近,便看得越清楚。那人側臉英俊得不像話,眉眼又挑着勾着,略微含着些不正經的邪氣,嘴角上揚,時時刻刻都在微笑,卻給人的感覺不是陽光,是危險。
谷蘊真忽然不想過去,于是放慢腳步,撇開眼睛,想裝作沒有看到池逾。
黃昏裏,這條街道也不時有人來來往往。谷蘊真走到一半,便聽到一聲怪異的吶喊,從池逾那一邊為源頭炸開,并逐漸逼近,他擡起頭,便看到一團灰影飛速跑來。那前頭跑的人腳程快到令人嘆為觀止,以至于他身後追着的兩個年輕男人竟然落下一大段距離。
“九明啊――”那灰色的人漸漸跑進谷蘊真視野裏,那張如同曬幹老橘皮的臉顯現出來,谷蘊真牽動記憶,頓時想起他是那個當街罵過池逾的長袍文人,似乎是姓孫。這孫一軒跑近了,看清這兩人的樣子,更是心中叫苦不疊,嘆自己倒黴透頂,居然碰到仇家。
谷蘊真才聽出他喊的是“救命啊”這句話。
孫一軒屁滾尿流地跑過了池逾,朝谷蘊真這邊沖來,腳步滑稽得像只被追着要宰殺的肥鴨,長袍松松垮垮,面目邋裏邋遢,不知為何好像被人打過,鼻青臉腫,顯得滿眼猙獰,直奔他而來。谷蘊真這個重度潔癖患者吓得寧願往牆上貼。
就在此時,最令人意外的事發生了。
池逾一腳踏出來,伸手擋住那兩個追擊者的去路。
谷蘊真與孫一軒一同震驚起來,谷蘊真是不可置信。孫一軒則是以為自己看見了天方夜譚,連逃命都忘了,只待在那兒,氣喘籲籲地發愣。
而池逾與那兩個人說了些什麽,那兩人不住地點頭,最後竟然轉身走了。他轉身走來,眸色微沉,用眼刀戳孫一軒,冷冷道:“你不早點滾,還留在這幹什麽?想跟本少爺乞讨?”
孫一軒面色青紫,看似還想争辯,但他才受了這個大少爺的幫助,一時無法慷慨激昂地發表言論,于是憋得極為難受,最後只憤憤不平地丢下一句:“多管閑事!”甩袖就走。
自從前幾天池逾失言說了那句出格的玩笑之後,後來的幾天谷蘊真一直刻意避開他,兩人現在還是頭一次面對面。池逾拿着那把玳瑁扇子,他給扇尾添了一串鮮紅摻綠的翡翠流蘇,顯得更為講究。
他甩了甩扇骨,低頭笑問道:“都四天了,谷老師還沒消氣?”
谷蘊真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反問道:“你為何幫他?上回是他在逐香樓前罵你,你是魚的記性,就全忘了?”
池逾道:“……那兩個人是逐香樓的夥計,看衣服就知道。他們說姓孫的在逐香樓吃霸王餐,被老板毒打一頓,趕出門來,但還沒付完賬,又拿不出錢,于是繼續打……姓孫的被打狠了才開始逃,一路雞飛狗跳,都追到這裏來了。”
谷蘊真蹙眉。但池逾好像想通了什麽,原本緊張的眉頭松懈下來,釋然道:“這老頭兒在街上靠作僞為生,什麽有名的畫家他拿個雕好蘿蔔蓋了章就去賣,被揭發便死不承認,也不知道哪來的底氣指責我這兒不好那兒不好,真是稀奇。”
他沒有回答問題,反倒将話題繞的七歪八扭的,谷蘊真便換了一個問句:“你是來做什麽的?”
池逾毫不遲疑地說:“賠罪。”
谷蘊真轉身道:“原諒,你走吧。”他沒走幾步,手腕就被池逾牽上來,池逾的手或許比谷蘊真的大很多,可以輕易地裹着他的腕骨。谷蘊真驀然彈起想甩開他,卻不期然望進池逾深邃的眼裏。
他又不能出聲,靜靜地立在原地,等池逾張口。池逾果真說了話,竟是抱怨:“好冷淡,你是怎麽了?”
谷蘊真仰頭看着池逾半晌,深黑的眼底情緒萬千,他忽然像換了一個人,冷不防道:“池逾,方才你救一個辱罵過你的人,你就是在以德報怨。憑什麽顧左右而言他,故意不回我的話?”
池逾頓了一下,笑道:“那我回你的話,你原諒我可好?”他不等谷蘊真說話,便低頭,壓低聲音說:“我的确是在‘以德報怨’,但是你若是非要點破,就相當于是在扒我的衣服,你問得越詳細,我就越赤裸坦誠……所以,你還問嗎?”
明明才道過歉,這下又要繼續道歉。
谷蘊真耳後根又紅了,微皺眉頭,含怒帶氣地瞪池逾,這回轉身就再也抓不到了。他的身影在胡同深處消失,池逾倒在原地悵然若失,既打自己嘴巴,又隐約發現自己心底并無悔意。
像個快活的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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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更新我還能做什麽嘛!!哼。
附:――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鎖麟囊》(女主薛湘靈唱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