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芙蓉照晨妝

漉山山腳下的小鎮裏白牆黑瓦,從山上直流下來的湖水清澈,空氣如新。谷蘊真在某條小巷口深呼吸一口氣,覺得整個人從內到外都幹淨了不少。

他起的早,在旅店簡單吃過早飯,又問了幾個本地居民,才知道玉瓊樓不是在鳳凰寺驚鴻一現,而是人就住在漉山腳下的鎮子裏。

只是他早已不用藝名,現在的本名叫做黎君故。

是昌夏路19號。谷蘊真踩着杏花潮濕的石板路,慢慢尋找着那條深巷。

他其實心中還在緊張,許多不知名的情緒化成實質地纏在腳邊,一會兒拉扯,一會兒又慫恿,讓腳步變得舉棋不定。

終于到這扇門前頭,谷蘊真敲門的時候心中卻有塵埃落定的踏實感。

他想,堅持下去,縱使天地間只餘他這孤鴻微影,那也是對的。

這間屋子也坐落得偏僻,與其它房舍一般的白牆黑瓦,木門掩蔽,銅鎖生綠,并無任何特殊之處。庭院內伸出幾叢郁郁蔥蔥的桂花樹枝,門縫裏吹出的冷風裏卻伴着杏花香。

腳步聲緩緩由遠及近,谷蘊真的心弦驀地拉緊――他從這道輕盈的步子裏便可以讀出來人必定就是自己的師叔。因為但凡是伶人,經過日複一日的形體矯正後,走路的姿勢、動作的身形……方方面面,都會被訓練得極為優雅。

那人伸手拉開門,漫不經心地往外張望,問道:“誰啊?”

說話的男人看不出歲數,若非他眼尾的細紋,光看外表與氣質,谷蘊真幾乎要叫他大哥。他生得一雙丹鳳眼,看起來不免顯得不近人情,但慵懶的氣質打消了冰冷的面相,只要不皺眉,倒也勉強算得上平易近人。

谷蘊真忽然緊張起來,小指勾着玉镯子,小聲道:“我、我是谷陽山的親生兒子,也是他的二徒弟,谷蘊真。”他鼓起勇氣,擡眸看着黎君故若有所思的眼睛,喊道:“師叔!”

黎君故被這句劈頭蓋臉的“師叔”砸得回不過神,呆滞地連應兩聲,打開門說:“先進來吧。”

黎君故家中還有一位妻子,那女子也個是極有氣質的,一張臉上風韻猶存,不難看出她年輕時也是個豐姿綽約的美人。她溫柔地為谷蘊真沏茶,替他們一人倒了一杯雲霧茶之後,才款款離開。

黎君故轉頭道:“念莫,外頭剪幾枝杏花來擺。你要再忘了,我就生氣給你看。”

黎夫人臉上露出被提醒的恍然表情,然後笑道:“好啦,我記着了,你陪客人說說話。”

谷蘊真抿了一口茶,只覺得這上好的茶葉又苦又澀,喝來令人悲痛。他一言不發地喝下大半杯,黎君故在對面極為不解,說道:“我知道你,當年我師兄說有你的時候,還是我幫你取的小字呢,叫安安,對不對?”

“嗯。”谷蘊真垂着眼眸應。

黎君故便将溫熱的白瓷杯在手中揣摩半晌,他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千裏迢迢找上門來的後輩忽然就這麽低落。他是個天性活潑的人,受不了沉悶的氣氛,于是笑着問:“安安,那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啊?我師兄師姐呢?”

他與谷陽山一對夫妻分家後,便有許多年未見,互相無緣,竟也那麽久不通音書,毫無音訊,以至于連近況都不知道。

而再見到谷蘊真,黎君故不由感嘆,當時還是他師姐肚子裏那麽小一點點,如今卻已經生得這麽标致了。

谷蘊真沒有回答,只是擡眼問:“師叔,你是不是不會再唱戲了?”

“我出師以後就不再唱戲,不久之後又遇見了我愛人,我們成婚後就在此隐居,不再漂泊。她知曉我曾唱過青衣,有意讓我的孩子接觸戲曲,但他們都不感興趣,我也覺得沒必要,索性作罷。”黎君故解釋道。

谷蘊真便沒了話語。

原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樣執着,在大多數人眼裏,唱戲只是一項愛好。或者再俗套一些,那只是一門吃飯的技能,猶如考卷上夫子紅批的分數,只消混過及格線就好,而超過多少,從來就不重要。

他的師叔現在已經歲月靜好,谷蘊真不能打着任何的名義去攪碎別人安穩的生活。

如若黑暗的盡頭依舊沒有希望呢。

許是谷蘊真沉默太久,黎君故實在看不下去,起身說道:“安安,我這裏還有幾套以前唱戲留下來的行頭,你過來一下。”

谷蘊真便跟着他走進裏屋,黎君故打開一個獨立的衣櫃,擡下巴示意道:“你坐鏡子前頭。”他不知道要做什麽,但還是依言乖乖坐下,等到黎君故眯着眼睛幫他上妝時,他就有些惶恐了,不安地問:“師叔……這是何意?”

黎夫人拿着幾枝杏花從門口走進來,一見這場面就忍不住笑了,她一面插花,一面笑道:“君故啊君故,我只不過是一時興起,想畫你戲臺上的意氣模樣。你倒好,逮着辛辛苦苦來找你的小孩上伶人妝,盡欺負人家不懂事。”

“啧,安安長得好看,我還真只是想看看他唱花旦的模樣,怎麽就是欺負了?當你的油畫模特只是順便的嘛,安安肯定不介意的。”黎君故笑着跟夫人鬥嘴,化妝刷在谷蘊真的眼角上輕柔地掃過。

谷蘊真微微出神道:“我也好久沒有上過伶人妝了……”

他的師叔笑了笑,說道:“我師兄和師姐年輕時的樣貌都是一等一的好,所以你生得标致,化完妝只會更驚豔。”谷蘊真合上眼皮,黎君故看着他那張眉眼熟悉的臉,心中微嘆,又說:“師叔現在還記得的,怕也只有這些事了。”

谷蘊真睫毛微微一動,低聲說:“沒關系的,師叔。”

這簡單的一來一往,是委婉到極致的拒絕,也是極度無可奈何的接受。

黎君故幫谷蘊真掃眼妝的手忽地一頓,他拿起梳妝臺上的手帕,輕輕把那形狀漂亮的眼尾無聲暈染開來的水漬擦了擦。

他輕聲說:“抱歉,安安。”

谷蘊真說:“我母親因病去世。父親也在七年前就逝世了。”

黎君故緩了緩:“生死有命,時運在天。”

谷蘊真就不再說話了,也許方才那句話是他最後的一次孤注一擲。黎君故實在無能為力,他隐隐知曉谷蘊真的目的,但自己如今已經不可能再重操|舊業,回到戲臺子上。

再則,現在的時代裏,戲曲本就凋敝零落,無人問津。谷蘊真若真要在這條路上不依不撓地蹒跚前進,根本沒有出頭之日。

但他沒有出言相勸,因為不管是師兄還是師姐,他們的秉性都太執着。而谷蘊真不論随了哪一個,要說服他放棄都是很難的事。

他幫這個年輕人貼上榆樹片子,見他的睫羽一直在顫動不休,像一直在狂風驟雨中掙紮不休,卻不肯歇息的鳳尾蝶。

黎君故只好在心中又長嘆一聲。

額頭已把光陰記,萬語千言不忍談。

――

“什麽?去哪兒?”

池逾看着天空裏飄揚的紅色風筝,手裏攥着牽引線的線輪,他心情并不是很美麗。一大早醒來,先是被池夫人說了一頓,然後悻悻然拿着香囊再去拜見出元方丈,被告知方丈在接見別的香客,回去複命又被罵了一回。

有一年他算卦算出來要孝順父母,否則會遭報應。所以池逾再混也不會回罵他親媽,于是只好搶了蘇見微的鳳凰風筝來散心,剛把煩惱放飛沒有一會,池在青春靓麗地跑過來,拉着他的衣角撒嬌道:“哥哥,我有個同學家就住在山腳的鎮子上,你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池逾無動于衷地說:“什麽同學?這裏離陵陽十萬八千裏,你哪來的同學?”

“哎呀,他爸爸原先是陵陽人,又聽說陵陽的教育比別的好,才千裏來求學呢。”池在說完,又把同學的名字和盤托出,“她叫黎當歌,女孩子。”

池逾似笑非笑道:“你才幾歲?若是個男孩子還敢提到我面前來,怕是皮都不想要了。”池在被他吓得一抖,他又看向游離事外的蘇見微,笑道:“見微是越來越長本事了,連酸不溜秋的情詩都會寫了。”

蘇見微得意地點頭,快樂道:“那可不!Angel都誇我神童呢。”

池逾照着他的額頭輕輕敲了兩下,原形畢露地罵道:“什麽長夜未眠應思君,窗邊草叢蟋蟀鳴……狗屁不通!”

蘇見微被他不輕不重地打了,突然想起自己當時是很生氣的,于是鼓起臉頰氣道:“池逾期,果真是你偷了我的情詩!我就知道是這樣!”

“誰偷你那狗屁不通的情詩??那天我媽說要看你功課,雪月拿了給她看,她冷不防翻出這幾張情詩,一時臉都氣得青了,要不是我在場給你擔下來,你現在小命都沒了。沒良心的東西!”池逾滿臉陰沉地搖手,說:“還有,小兔崽子,你再叫一句池逾期試試?”

蘇見微見好就收,連忙阿谀奉承池逾,抱着他的手臂賣萌道:“小舅舅,今天的你格外玉樹臨風,簡直就是杜少陵說的潇灑美少年欸。”

池逾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手腕卻又被他妹妹輕輕戳了戳,他看着這兩個小祖宗,無奈道:“我上輩子是作了什麽孽了……哎,別扁嘴。行行行,走走走,親愛的妹妹,現在就動身看望你的小黎同學去。”

池在和蘇見微跟着他走了幾步,兩個人互相對視一眼,又各自移開視線,都默契地勾起唇角,無聲地笑起來。

他們的池大少爺啊,最是嘴/硬/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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