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分是兩段紅
有的人,一颦一笑盡是風流無雙。他眨眼時,美目顧盼生輝,中有滿堂喝彩的碎影,拂袖時,衣擺翩若驚鴻,內含萬人矚目的榮光。
他只消站在那兒,你便生出種春花秋月永不了的荒唐念頭,又或者自顧自地盼着繁華事不盡,美人自古與名将,非得人間未白頭。
――他整個人便如同經年盛世的一縷未散的痕跡,晃得人神思迷離。
僅透過那雙漂亮的眼、那張濃妝豔抹的臉,你便可輕而易舉地乘着破碎的時光,觸到那抹舊時觥籌交錯間的清平喜樂,再飛鴻踏雪似地淪陷入夢。
黎君故端着茶坐在畫室裏出神地看着前方,黎夫人正在削鉛筆,片刻,她轉手把一大把筆芯斷了的繪畫黑鉛拿過來,不怎麽明顯地央求道:“幫我把筆尖磨一磨。”
“好。”黎君故找出美工刀,在一邊做起這件極度無聊的事情。他磨到第三支鉛筆,見谷蘊真輕輕打了個哈欠,于是才後知後覺地抱歉道:“啊,安安,你是不是累了?不用一動不動的,就在那放松坐着,我夫人的畫技高超,這樣也可以畫。”
黎夫人微笑道:“不要有大動作就好,我也是業餘愛好,你身後有幾本書,看一看罷,一會子就畫完了。”
“好。”谷蘊真便動了動手指,從檀木矮桌子的抽屜裏翻出兩本舊書,書裏講的是民間志趣怪談,他看了兩頁,眼神挪到右手瑩潤通透的玉镯上。
都說睹物思人,于是他不由地聯想起這禮物的主人來。
那個裝腔作勢的池逾池少爺。
看着似乎張牙舞爪,但只要谷蘊真稍稍一靠近,他就動也不動,抓狂又暴躁地戳在原地,像個棒槌,不知道到底在糾結琢磨些什麽。偶爾又出其不意地說些撥人心弦的風月話,迷得人找不着東南西北,他自己倒若無其事。
簡直可恨。
谷蘊真想到這裏,忽然一愣。他并不是喜歡論人是非的性格,但方才竟然在心中将池逾不由分說地批了一頓。
……風月果真害人。
“爸、媽!”有少女的聲音在院中隐隐傳來,黎君故放下鉛筆聞聲而去。須臾,小院子裏門板吱呀、談笑風生的聲音響起,谷蘊真不禁往窗外看去。黎夫人輕輕笑道:“我們的小女兒一散假啊,就愛在鎮子裏樂于助人,這許是又拉人回來喝茶吃飯了。”
谷蘊真說:“有這麽好的一對父母,她一定很溫柔罷。”
他說完發現黎夫人意外地看着自己,于是才覺得自己有些過于自來熟,便窘迫地想絞着戲服的衣袖,但又想起師叔說這戲服是上好的料子,不能亂掐,終于險之又險地忍住了。
黎夫人噗嗤一聲笑了,說:“安安,你不要害羞,我就是有些吃驚,你這樣內斂的性子,誇起人來倒一點都不吝啬。無怪君故一見面就那麽喜歡你,你從小到大,必定也是一直受着寵的罷。”
“沒有啊……”谷蘊真被黎夫人說得臉上發燙,好在黎君故推門進來,及時化解了他的不好意思。
黎君故說:“當歌的學堂同窗遠道而來了,你還畫麽?”
“怎麽還畫!怠慢客人算是哪兒來的家規了!”黎夫人立即放下畫筆要去淨手,然而她已經畫了一半,況且妝扮齊全的模特還在對面坐着,臉上的表情一時就為難起來。
谷蘊真善解人意地說:“師叔,你們去吧,我在這裏等你們。”
黎君故失笑道:“說不能怠慢那個,怎麽偏就要委屈這個!安安你是個傻的不成?自己會不會卸妝?快去更衣室把頭面卸了,一起出來吧。哪有冷冷清清放你一人在這裏的理兒。”
黎家一對夫妻都急着去前廳招待客人,谷蘊真便只身穿過回廊,轉入他先前換衣服的那間房。
――
從漉山下來一趟,唯一讓池逾稍微舒心事情的就是他上回發現的那叢虞美人沒有枯萎,四月春末的時節,也開得極為紅豔美麗。
其餘的事就都不盡如人意了。池逾每年來這裏就煩得要死,見山是絕地無路,見水是陰溝翻船,于是這春末的綿綿細雨也無端招惹了他,讓他臉色冷得吓人。
最最煩人的事情就是池在記不清楚她同學家的具體住址。所以他們只好邊走便問,池逾的氣場森冷得好像下一秒就會殺人滅口。池在不敢靠近他,倒是蘇見微膽大包天,撇嘴說:“姐姐又不是照相機,怎麽就一定要記清楚了?小舅舅你不講理!”
池逾陰森道:“我真不講理的話,你就是躺着回陵陽了。”
池在忙出來打圓場,瑟瑟道:“哥哥,我、我腳軟……”
池逾看她一眼,池在的臉色确實蒼白得不對勁,他蹙眉蹲下來,看着她裙擺下纖細的腳踝,黑皮鞋裏薄襪子裹着的細白皮膚有些烏青,他頓了一下,罵道:“什麽時候崴的?你長嘴了還不說!”
“我……”還不是怕你罵我。池在一句話沒有說完,旁邊的蘇見微驚呼一聲,池逾已經将她攔腰抱起。蘇見微噔噔噔跑到她腳邊,戳了戳腳踝,擔心道:“姐姐,你會不會瘸腿啊,咱們陵陽城裏已經有一個長發的漂亮瘸子了……”
池在皺眉道:“見微,不要胡說。別人的殘缺之處你怎麽能這麽随便地亂說呢!谷老師平時沒有教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嗎?”
池逾将她輕輕掂了掂,說:“你自己還殘着呢,就去管別人,哪來的這麽多精神,別說了。”
他們走到昌夏路,池在忽然對遠處的一個穿藍褂子黑短裙的姑娘招手。那姑娘驀然發現池在,還是被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抱着,先前吓得直接呆在原地,等池逾走過去,開口問道:“你家在哪裏?”
她才回過神。
一行人才終于坎坷不平地到了黎當歌的家中。
她的家裏不大不小,一個庭院,三面廂房,院落裏種了許多花花草草,還有幾只毛發蓬松、活蹦亂跳的幼犬。蘇見微見了狗就挪不動腳,留在院子裏獨自玩鬧。
池逾将池在放在椅子上,聽兩個姑娘說了半晌的閑話,黎當歌的父母這才姍姍來遲。兩人雖然都是知天命的年紀,但都保養的很好,眉目未老。他總還覺得黎當歌的父親的神韻舉止間,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這孩子怎麽崴了腳啊,君故,你去找找醫藥箱,我先給她正骨,待會再給她上藥。”黎夫人看着池在的腳腕,一陣疼惜,親自矮身想替她看看,池在驚得連連拒絕。
池逾登時一個箭步蹿出去,扶住黎夫人的手臂:“阿姨,我來就可以了,不能勞煩您。”他說着,唯恐這好心的黎夫人大義凜然,于是忙不疊半跪下去,輕輕握住池在的腳腕。
心裏忍不住想,這也是奇了,自己的妹妹崴腳,他還得跟別人搶着接骨。
他垂着眼簾從凸起的踝關節慢慢按到腫脹淤青的地方,輕聲說:“疼的話忍着點。”
池在痛苦地跟黎當歌握住雙手,接着“咔噠”一聲,腳踝處一股鑽心的疼痛沖上太陽穴,她不由尖叫一聲,眼裏有了生生逼出的淚光。好在接下來池逾極富技巧地按|摩着傷處,疼痛便漸漸地緩解過去。
“念莫!藥箱在哪兒來着?雜物間沒有啊。”這邊正撕心裂肺地疼着,那邊黎君故兩手空空地信步走來。
黎夫人道:“不是在雜物間?那就是在我們的卧室……如若還沒有,或者在當歌的書房,上次她不小心被書架邊的倒刺劃了一條傷口,我便拿去給她消過一回毒,你再去找找。”
池逾直起身,用手背拍了拍池在的臉頰,笑道:“好歹也是個池大小姐,別哭了,擦擦眼淚。我啊,給你做牛做馬去。”他向黎夫人颔首,轉身追上黎君故,聲音漸漸遠去:“黎叔叔,等等,我同你一起。”
池在抽着鼻子擦掉眼角的眼淚,發現她的同窗黎當歌姑娘小臉微紅,望着她哥哥的背影,捧心小聲道:“阿在,你哥哥真的太君子了吧!又那麽英俊潇灑,簡直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嘛。”
黎夫人輕咳一聲:“咳咳。”
“我都十八歲了,就是情窦初開的年紀。”黎當歌才不怕她媽媽,黎夫人一向開明包容,所以才寵得黎當歌天真善良。
池在仿佛聽到了什麽天方夜譚,呆了一會,她還忍着疼,簡單地在心中把大局顧了,抽抽搭搭道:“當歌,我哥哥有婚約的,你別想他了,我可真的要痛死了……”
黎夫人與黎當歌都哭笑不得,連忙款語溫言地安慰了一番。中途蘇見微趕着幾條小狗跑過門廊,黎夫人對小男孩有些好感,遂提裙出去與他聊天搭話。黎君故與池逾久久不歸,于是便只剩兩個小姑娘在一起說悄悄話。
黎君故與池逾并肩走到一處走廊轉彎處,他指指前頭的一間半遮半掩的門,道:“小池,你去那邊的化妝室裏找一下,我到書房和卧室看看。門沒鎖,一推就開了。”
“好。”池逾應了一句,心中奇怪為什麽普通人家還有單獨的化妝室,思索間,又經過一間敞開門的畫室,不慎掃到一眼畫架上半成品的油畫,那畫中是個颔首低眉、正在念書的伶人,精致的眉眼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他走到那間化妝室門前,才把門緩緩推開一半,便瞄到裏頭有一道鮮紅的身影猛地一閃,一片裙擺翩跹而過,腳步匆忙,那人已經飛快地躲到雲影高燭的畫屏後面去了。
池逾納悶地走進去,打量着那扇畫屏後羞怯的人影,心想,這裏面居然還有個人?
這人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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