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聚為一團火

池逾将視線挪向梳妝臺,那上面擺了一頂亮紅色的水鑽鳳冠頭面,瓶瓶罐罐與描眉拍臉的細木長筆讓人眼花缭亂,旁邊的衣架子上挂着幾件花紋繁複的戲服。

他有些意外,又由這些伶人梳妝打扮的物品情不自禁地聯想到那些關于谷蘊真的傳言。諸如些“盛世開盡木芙蓉,長歌醉酒祝一笑”的民間野對子,都批得他極盡華麗,可池逾到底生不逢時,未曾切切實實地見過一眼。

屏風後的人往裏縮了縮,險些碰倒了什麽東西,手忙腳亂地扶了,一角正紅色的團風花紋便飄出,映着視線裏,是一點紮眼的亮彩。

池逾收回跑遠的思緒,他在這間屋子裏走動,不管人家被他弄得有多焦灼,毫無自覺地問道:“你是黎先生的女兒麽?你家的藥箱在不在這兒?我妹妹的腳踝不慎崴了,正等着拿跌打酒給她塗呢。”

他的思想難得很正派,只當那姑娘是羞于見人,才躲得那樣迅速。所以問話時十分漫不經心,若不是有求于人,池逾免不了要說幾句夾槍帶棒的話,幸好他還尚存幾分良知,才大發慈悲地正經說了人話。

屏風後半晌都沒有動靜,池逾心道,這姑娘的臉皮未免太過薄了,這以後還怎麽覓得如意郎君。他只好不于此寄托希望。轉過身自己尋找,正從置物架最高處往下看時,那邊忽然怯怯地傳來一道柔軟微顫的女聲:“不、不在……”

這嗓音莫名令池逾渾身一震,胸腔裏像倒入一池春水,在心泉裏濺起層層疊疊、無休無止的波瀾。他還未反應過來,那人又說:“你快出去罷……”話語裏竟有些央求的意味。

谷蘊真躲在屏風後捂起幾乎要冒煙的臉頰,心中只求池逾能夠盡快移步出門,他方才堪堪把頭面慢慢地卸掉,又準備卸假發,還未擡手,池逾便推門而入。

之前他們在正廳時,谷蘊真便已經隐約聽到些熟悉的聲音,又被池逾這猛地一下險些驚得魂飛天外,索性他反應靈敏,連忙退到角落裏,暗自慶幸還好這裏有一扇屏風。

但池逾不知道來做什麽,在外面走來走去,谷蘊真品大妝戴長發着戲服,實在不想出去與他面面相觑,只得縮在這裏裝作不存在。誰知道這大少爺自己找東西就算了,還把他當作黎君故的女兒,問東問西。

谷蘊真唯恐他得不到回答便直接走過來,要面對面談話。反正池大少爺在陵陽城也是惡名昭彰慣了的,這種根本還不算魯莽的行為,他必定沒什麽不敢做的。

所以他只好忍辱負重地用了假聲,暫且裝作“黎先生的女兒”,想把池逾趕緊打發走。

他說話時,可是做夢都想不到,自幼刻苦學習的假聲,居然會用在這麽難以啓齒的地方。

池逾要是直接走了,那他就不是池逾,他想了想,笑道:“黎小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又不是什麽禽獸畜牲。你也不必躲在屏風之後,連面都不敢露一下吧?”

谷蘊真被那句黎小姐喊的快要着火了,聲音幾欲帶上不忍恥|意的哭腔,他雙手捂着臉面,悶悶地低聲道:“這裏沒有什麽藥箱,你又是哪裏來的登徒子……還不趁早出去!我要更衣卸妝了。”

無緣無故的就被罵了登徒子,池逾幾乎要氣笑了。于是敲了敲化妝臺,算作簡單的出氣,亂扣間,手指卻不小心碰到了什麽東西。

他垂頭掃了一眼,視線卻忽然凝滞住,良久又擡起眼皮,走近些,說:“登徒子?難不成姑娘你見到一個男人,不分青紅皂白就管人叫登徒子?我這不是還什麽都沒做嗎,怎麽就算好|色之徒了?”

那正紅的身影在角落裏微微發抖,似乎還雙手掩面,略為崩潰道:“……總之你出去!”

這聲音如泣如訴,柔媚得真如女子的羞憤軟語。池逾聽得眸光一深,不僅沒有出去,反倒變本加厲地近了一步,掂着手上的物件,笑道:“姑娘,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谷蘊真面如火燒,指尖挨着額角,不忍看外頭的景象,只覺得池逾的聲音忽然近了許多,似乎居然近在耳側。他含着笑的聲音是滾熱,輕輕貼在耳廓的又是一點寒涼冷玉,兩種極端的感覺一同侵襲着谷蘊真緊繃的神經。

池逾道:“我家裏有一位‘神仙如月只可望’的花旦,前幾日我因惹了他,特地買了陵陽路子岡的玉镯送他抵罪……”谷蘊真的耳朵一寸寸暈染血色,池逾低頭看着,心中的血氣似乎也一并沖上來,他忍不住勾起唇角,逼問道:“姑娘,敢問這只水波紋嵌雪平安镯,何以會在你的梳妝臺上?”

“……”谷蘊真才知道,那一點寒涼是池逾将玉镯貼在了他耳朵上。

這人簡直太輕佻了,到底是得了什麽風月病啊!

他回答不上池逾的問題,血色從耳根一直爬進衣襟深處,手指都繃得發紅,一邊在心中後悔自己不該将那镯子帶出來,一邊又反複地後悔自己一刻鐘前用了反串時的假音。

他是腦子被驢踢了嗎!!

對着一個比自己小了将近十歲的池逾這樣說話,被他一口一個姑娘地喊。

池逾拉谷蘊真掩面的手臂,勾了兩下都沒有勾動,他噗嗤一聲笑了,戲谑道:“安安,這有什麽好羞的?松開手讓我看看,不會掉你一塊肉的啊。”

谷蘊真方才還只是自顧自地羞愧,池逾一叫他的小字,他簡直要自燃了,臉頰霎時又升幾度。他對池逾這張嘴十分欽佩――他為什麽總能說出些令人欲罷不能的混賬話!

他越捂着臉,池逾反骨上來,越要扯開他的手,谷蘊真羞憤欲|死,又力不如人,只是在那裏強撐着。負隅頑抗了沒有多久,谷蘊真就被池逾推了一把,肩膀撞在身後的牆上,被他在眼前用一只手輕巧地鎖住手腕。

這人畫着戲臺上花旦的濃妝,吊梢眉眼掃紅,烏黑長發落肩,許是因為剛才一番事實在令他無法承受,那眼波裏漫動着微漾水光,見之則意動神搖,不由地想入非非。

池逾本來将他按住,想說的幾句調笑的話在這時候卻忽然全部忘了,他靜靜地将谷蘊真看了許久,輕聲說:“未見你這模樣時,總嫌他們給你的評句太過浮誇。現在算是見到了,倒覺得那些鑲金嵌玉的句子,寫得未免也太蒼白如紙了些……”

谷蘊真心頭又因為池逾這一句話跳的極其劇烈,他不知該應什麽,張口無言,卻不知道池逾在想什麽。

他只看到池逾狠狠閉了閉眼睛,低下頭來,下巴在自己額頭上方停留住,笑嘆道:“別說什麽百世稀有了,如你這般的,當是絕無僅有才對。”

這一句充滿歧義的話又屬于是玩笑,還是歸為真心?

又或者,池逾的嘴裏有幾句真心話?

他說的話到底經過精心策劃的花言巧語,還是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沒有定論,因為此人善于挂鈎風月,無知無覺便撩的人心搖擺。

谷蘊真坐在梳妝臺前卸妝時,池逾在邊上無所事事地坐着,手裏拿着那只平安镯,問道:“所以說黎先生是你的師叔?”

“嗯。”

“那蘊真哥哥,我們的緣分也太深了。”池逾偏頭看着鏡子裏的谷蘊真,他已卸下了頭套,頂着一頭蓬松的短發,眨眨純良的黑眼睛。

谷蘊真慢條斯理地說:“什麽緣分不緣分的,只是一時湊巧罷了。”

池逾看他擦去臉上的脂粉,漸漸露出白皙的皮膚,點頭贊同道:“方才姑娘若是用這種語氣堵我,我是決計不敢來逼你露面的。”

“……”很好,白皙的臉微微變粉了。

池逾耍完嘴皮子功夫,撐着下巴,把他的親妹妹的腳傷抛到了九霄雲外,只一心一意地看着谷蘊真細致地卸去濃妝,那眉睫逐漸純淨起來。這過程又令人莫名聯想到清晨間拂水垂露的玫瑰花瓣,這一滴露水滑落下去,前一夜的迷夢繁華便也随之而逝。

他覺得這時候不應該叫他谷蘊真,于是從記憶裏摘出那個曾經名噪一時的戲名:“……冷拒霜。”

這個名字令谷蘊真微微一頓,擦唇紅的手指停滞下來,他轉移角度,在鏡中與池逾的眼神輕輕一碰,只一瞬便緩和了情緒,勾唇笑道:“難為你記得這個名兒。”

“你登臺唱戲時,我還在遭難舍裏終日受苦,沒法自在遨游天地之間。”池逾用食指磨着自己的下颌骨,漫不經心地看谷蘊真的側臉。他的眼尾與唇角都含着笑意,但不知為何讓人覺得敷衍,他說:“原是我沒有福氣,才聽不到你那麽驚豔的戲腔唱白。”

谷蘊真便扭過頭,他的臉上還帶着七七八八的殘妝,任誰是他那個造型,都不會好看到哪裏去。

他就這麽頂着一張不甚美觀的臉,盯着池逾開口:“沒有什麽福氣與否的,你若真的想,我唱給你聽就是了。”

池逾看着他晶亮有神的眼睛,突然就滞住,耳後根同脊背骨一并竄上密密麻麻的熱流,須臾就沖到腦海,蒸的他臉頰也發紅。他以手指碰了碰自己微燙的顴骨,心中郁悶又迷惑。

按理來說,池逾見識過的風流人物并不是屈指可數。

那些眼波如絲的、清冷出塵的、寡淡似水的、風情萬種的……在他年輕的歲數與不年輕的閱歷中,他看過數不盡萬種風流的美人。

他尋花問柳,逢場作戲,酒宴散去後在冷夜裏唾棄別人的虛情假意。

卻忽然在這裏栽了個跟頭。

因為這回他遇見的不是你來我往、杯酒之間的輕薄調情,而是別的。

如同一個人無心插柳,抽條發芽的枝葉卻驟然就鋪天蓋地,于下一瞬間竟覆滿心田,讓虛無缥缈的心猝不及防、沉甸甸地落到實處。

池逾被谷蘊真這一句話弄得不再出聲,只待在一邊靜默地旁觀他的動作,暫且充當個漂漂亮亮的裝飾品。

谷蘊真卸妝就卸了一個多小時,再換上衣服,兩人并肩去正廳時,池在的腳傷早就上了藥,她正在和黎當歌聊天。黎君故與黎夫人則陪在院子裏,與外表可愛的蘇見微逗小狗,摘杏花。

池在見到谷蘊真很是驚訝,待聽到解釋,她思量片刻,又恍然大悟道:“我說怎麽哥哥給我找藥去了那麽久呢,原來是碰見谷老師了呀。”

黎當歌星星眼地望着谷蘊真,羞澀道:“你叫我爸師叔,我又最是弄不明白這些輩分。索性我才十八,肯定比你小,不如就直接喊你蘊真哥哥吧。”

谷蘊真自然無可無不可,倒是池逾的表情有些冷淡。

池在幾度欲言又止,接着肩膀被池逾點了點,聽他關切地問道:“腳腕現在還疼嗎?”她表示不疼,池逾便抄手,蹙眉道:“那現在就回去吧,再要晚些,我媽到處找不到人可怎麽好。”

在觸怒池夫人這件事上,池在顯得異常乖巧,任池逾背她起身,又與黎當歌一家人依依惜別,三個人剛走出巷子,身後傳來一聲呼喚:“池逾!”

池逾轉身,便看到夕陽下,餘晖中,谷蘊真踏着一地暖光朝自己大步走來,并直直地到達跟前,他擡頭微笑道:“我跟你們一同去鳳凰寺。”

他看着谷蘊真柔黑的眼睫,牽動嘴角,笑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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