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俗世醒袖香
鳳凰寺的禪房大都被過夜的香客居住占用。谷蘊真來得晚,捐過香火錢後,被小沙彌帶到一間十分偏僻冷清的禪房。周圍花木極深,有竹制的水漏與一口井在邊上,夜間睡時能聽到一些清脆的水聲。
他勉強睡過一夜,于大霧清晨中醒來,按了按酸痛的腰背。不由心中反思自己,在池府睡慣了鋪張的軟床,只睡一次硬木頭床就難受成這樣。果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清晨的鳳凰寺意境美得猶如仙境,谷蘊真在窗口望過一會,不由心癢,于是披衣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他從屋前慢慢繞到屋後,意外地發現這間禪房之後還放置着一個簡陋的秋千索。
初日照得霧氣散了些,谷蘊真緩緩踩着草地走過去,漸漸看清了秋千索的具體輪廓,又發覺上頭居然還歪着一個模糊的身影。
這是活人嗎??
他有些猶豫不決,終于還是抵不過那份好奇,提步走近去。一看之下險些魂飛魄散,那靠在繩索上的男人緊閉雙眼,嘴唇發紫,臉上盡是幹涸的血痕,猛地打眼一看,還以為昨夜被賊人抛屍至此。
再看清楚,就更是驚吓過度,這人的臉有種時日無多的血色英俊感,竟是池逾。
谷蘊真驚得伸手捧他的臉,觸手冰冷得可怕,他搖了搖池逾的腦袋,心驚膽戰地俯身去聽他的心跳。耳朵才貼到胸膛上,池逾忽然動了動手臂,一把攬住他,将他結結實實地按在了懷裏。
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做完之後,兩人同時一怔。
池逾本欲說話,但腦袋暈的厲害,他倒吸一口涼氣,松開手,皺起眉,不悅道:“你誰啊??滾遠點!”
“…………”谷蘊真兩耳通紅地從他懷裏直起腰來,他還有些六神無主,垂下眼眸看着池逾血跡斑斑的臉,小聲說:“你臉上的傷口……處理一下我再滾,可以嗎?”
池逾才聽出來是他的聲音,眯眼擡頭看了看,伸手勾住他的手腕,虛弱道:“蘊真哥哥,救我一救,回頭一定給你帶糖。”
谷蘊真接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池逾無力垂落的頭與他的手腕恰好挨在一處,他覺得腕內有些軟而熱的觸感,低頭一看,是被池逾的嘴唇不慎蹭到了那兒。
“……有點香。”池逾貼着他的手腕目光迷離地喃喃道。
谷蘊真耳朵上的血色立即燒到臉上:“…………”香你個頭。
但池逾明顯處于神志不清的狀态,谷蘊真是罵也罵不得,打也打不得。只得辛辛苦苦地把人拖回自己暫住的禪房,又任勞任怨地去井裏打水過來,盡心盡責地沾濕毛巾幫池逾擦臉。
水染紅了三盆,池逾那張禍國殃民的臉才終于重見天日。谷蘊真怕他發燒,用手背探他的額頭,聽到他迷迷糊糊地在喊:“不要……”也不知道是不要什麽。
他出門倒水時,幾個小沙彌在遠處聊天,其中一個說:“真的啊?池夫人那麽兇神惡煞?我見她成日待在房間休養,倒不像是那麽跋扈的人。”
“可不是。昨晚我出去巡夜,聽到那間房裏叫罵聲就沒斷過,恐怖地很!池大少爺倒是不足為惜,只可惜了那位如花似玉的池大小姐……”
谷蘊真嘩啦一聲将木桶掀翻在地,嚼舌根的和尚聽到動靜,紛紛散去。他撿起翻倒的木桶,看着那些血水慢慢滲入翠綠的草地,忽然覺得心頭極其不舒服。
回到禪房,池逾還在安穩躺着。他不言不語的時候實在十分可以迷惑人,那合眼的模樣本就無害,又因額角的猙獰傷口,甚至呈現出一種脆弱的美感。
何以不足惜?他可惜得很!
谷蘊真憤憤不平地一邊這麽想,一邊給昏迷不醒的池逾貼上傷藥與繃帶。
只是他才繞完兩圈繃帶,池逾就皺着眉,伸手去拉腦門上礙事的東西,然而中途就被橫生出來的另一只手準确地攔住。池逾半睜開眼,有氣無力地問:“你在幹什麽?”
“幫你包紮傷口,一直這麽暴露着,你不疼的嗎?”谷蘊真堅決地把最後一圈繃帶給纏完了,低聲答道。
池逾半死不活地想了片刻,胡謅道:“好像疼過,我不太記得了。”
谷蘊真配合道:“失憶了嗎。”
“嗯。”池逾稍微好了一些,于是撐着上半身半坐起來,按了按繃帶之下的太陽穴,心裏覺得谷蘊真實在有點誇張,嘴上卻忍不住笑道:“的确不記得我是怎麽躺在這兒的了。”
他笑時眼角飛揚,谷蘊真便禁不住多看了一會。池逾與他對視着,也許是腦子被他親媽砸壞了,也許是晨間空氣太過幹淨美好了,一個詭異的想法劍走偏鋒地冒了出來。
知行合一。池逾身體快于思想,立即熟練地沖谷蘊真輕輕眨了眨眼睛。
谷蘊真:“……”
他無語地說:“我不知道別的病人有沒有你這麽、這麽……”
“風|騷。”池逾好心地幫谷蘊真接了那個他必定說不出口的詞。
謝謝你啊大少爺。
谷蘊真目光落到他的臉上,那裏也有已成血痂的抓痕,聯合小和尚說的那些只言片語,那是誰造成的不言而喻。
他略為猶豫的模樣落在池逾眼裏,便是另一種十分見外的拘謹。不知道為什麽,池逾下意識地非常不想跟他顯得疏離,于是主動說:“蘊真哥哥。”
“啊――?”谷蘊真擡起沉思的眼,慢一拍地回應道。
池逾痛苦地貼着腦門,可憐巴巴地懇求道:“我餓了……”
――
谷蘊真在後堂的廚房裏把兩人份的早膳用木盒裝了,提在手上,往回走。他一邊走,一邊失神地回憶方才池逾叫他的時候,那種服軟的語氣與表情。
這人素來眼高于頂,從初見時就趾高氣揚,逮着人不是挑錯處就是論缺點,是以态度稍微柔軟一點,就十分可貴。
還叫他哥哥。
甚至顯得有一點點的乖巧。
谷蘊真憑良心想,這是結識池大少爺以來,從他嘴裏聽過對自己最正經、最合适的稱呼了。
只是若要池逾知道了他在谷蘊真心裏被給予了“乖巧”的評價,不知道會不會榮譽得笑歪嘴巴。
他将早飯送回房內,兩人簡單地吃過飯後,谷蘊真收拾碗筷時,見池逾下床穿鞋,他不由問道:“你既然要出門,為什麽還要我給你送早飯來這裏?”
池逾坐在一邊,伸手把頭上束縛感極強的繃帶全拆了,邊拆邊說:“因為我暫時不想看到池家的人。”谷蘊真一直盯着他的手,他停了停動作,微微轉過頭,問道:“你這裏有創可貼嗎?我随便貼幾個就能好。”
谷蘊真找出幾個雲南白藥創可貼,遞給他,輕哼道:“我白費力氣給你上藥了,下次我再懶得多管你的閑事。”
“沒有白費,貼了那麽久,藥吸收幹淨了。”池逾對着瓷瓶的反光把傷口疊着貼了兩個創可貼,剩下的收在口袋裏,他慢慢騰騰地站起身,晃了晃腦袋。
他的傷口根本就沒有全被眷顧到,谷蘊真掃了兩眼,所幸傷的并不深,但看着依舊堵心,于是不言不語地出門。池逾緊随着跟過來,油嘴滑舌地哄他:“安安,氣什麽呢?你擡頭看看這大好的天空潔白的雲,笑一笑,十年少。”
谷蘊真低聲說:“我是瘋了才會覺得你乖巧吧。”
池逾沒有聽清楚,但是他也不會再說第二遍了。兩個人去廚房還了餐具,又慢慢踱到供着金身佛像的大殿裏,此時正是上午香客絡繹不絕的時節,鳳凰寺內很是熱鬧。那棵系滿姻緣簽的菩提樹在外頭迎風招搖,來來往往的人為冷清的寺廟帶來了有溫度的人間煙火。
他們在正殿裏拜了一回,谷蘊真又捐了一次香火錢,然後被好心的和尚告知,他可以去找鳳凰寺聞名遐迩的卿卿舍人求一回簽。
谷蘊真對求簽解簽持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意見,在寺裏逡巡兩圈後,實在看盡風景,無聊透頂,于是決定趁舍人還未休息,去那裏求一簽。
求簽處擺着一張木桌子,室內檀香陣陣,陳設簡樸雅致。他們到時,一對年輕的情侶恰好從裏頭攜手出來,互相說着悄悄話,而外面已經沒有等待的人。
谷蘊真問:“聽說這位卿卿舍人解姻緣簽十分準,你要不要也一同試試?”
說到這位舍人,池逾的表情有些古怪,他裝模作樣地揮手嫌棄道:“這都什麽時代了,我一個留洋回來的知識分子,我還信姻緣簽!我不去。”
“我倒是信一點,就當我太愚昧落後吧。”谷蘊真微微一笑,又說,“只是我覺得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實在美得驚心動魄。若是真能印證簽文,不也是很巧合又美妙的事嗎?”
他說完便轉身進去,留池逾一個人在原地踯躅不定,心想,巧合又美妙??他上回的簽文是什麽來着……
雖然池逾沒有什麽具體的想法,但他腦子裏那些活躍的細胞已經開始興奮地自動産出許許多多的奇思妙想。
例如倘若竟沒有巧合,那就如何制造巧合,如若不夠美妙,那就如何用金錢人工打造美妙等等。
他思來想去許久,忽然猛地回過神,不可置信地拍了一下自己多災多難的腦袋,心想,他又追着谷蘊真的話在這裏摳字眼,算怎麽回事!這是又失心瘋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