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訪舊與尋花
不多時,谷蘊真推開門走了出來,手裏拿着一根深褐色的竹簽子。池逾在心中思量半晌,極為迅速地挑出不在意的語氣,問道:“你的姻緣運如何?”
谷蘊真将竹簽遞給他,臉上罕見地沒什麽溫和的表情,他眉梢微凝,神色冷淡,看起來并不欣喜。池逾将簽文看過,只見上頭用端正蒼勁的字體寫道:“中平:滿目河山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柔情似水佳期夢,忍顧鵲橋夕歸路。”
他意圖揣摩猜測,奈何自己實在胸無點墨,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腦門反而發疼。
“晏殊的詞你也沒念過?”谷蘊真發了一回呆,醒過來,見池逾還在盯視那姻緣簽文,還頗有些抓耳撓腮的煩躁之感,于是彎起嘴角,打趣兒道:“不得了了,這兒竟是個活的纨绔少爺。”
池逾嗤道:“鵲橋仙我卻知道,你怎麽說?”
“談風說月的詞,你知道有什麽稀奇的。”谷蘊真挑挑眉尖,将簽文拿回來,妥善地收起。兩人下了臺階,在寺院裏最大的一顆菩提樹下站定。
微風送檀香,古樹承相思。谷蘊真伸手碰了碰樹上垂下來的紅色平安符的長流蘇,他那只手微微一轉,池逾便看到那抹芙蓉形狀的胎記驀地散開花瓣,與深紅灼豔的平安結和諧地融為一體。
這只手似乎有些過分地好看了。
不知道抓在床單上會是何等的……
谷蘊真忽地轉過頭,那明亮而無辜的眼神瞬間打斷了池逾飛速奔向下|流方向的瘋狂幻想,他不自在地咳了起來,掩飾性地轉移話題道:“是我的錯覺嗎?你好像有點不開心。蘊真哥哥,要我說,為一段沒頭沒腦的簽文苦惱,壓根就是蠢……沒必要的事。”
大少爺到底為了委婉,生生扭轉了話音。
他聽着池逾這段不倫不類的安慰之詞,好笑道:“我并非為了這中平簽傷心。”池逾表情微微一動,谷蘊真斂下眉眼間的笑意,指尖撫着一片細長的菩提葉子,嘆息道:“我千裏迢迢來這裏,又不是為了祈福許願,求解姻緣。”
池逾看着他落下的長睫,被樹葉割碎的日光投在谷蘊真臉上,令他古樸得像是從舊時光裏穿身而來,那婉約的神态又似乎帶着今時的落寞,感傷得甚至有些紮眼。
他不由自主地問道:“那你是為了什麽來?”
盡管知道不可能,但池逾竟然還抱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希望。
如果是為了他呢。
“我師叔。”谷蘊真蹙起眉,渾然不覺自己無意間截斷了池逾的一點毫無來由的希望,他壓抑地說:“原以為他是我最後的一道光,不承想這道光一早就照到其他人身上去了。”
池逾又開始在心裏胡思亂想,本少爺也做過不少人心中的床前明月光,其實并不介意多你這一個……他兩段分裂似的,一面這麽想着,占據了所有的思維,一面只好怔然道:“那該怎麽辦?”
谷蘊真便把撫葉的手慢慢放下來,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望着遠處飄飄悠悠的雲煙,冷靜道:“沒有怎麽辦。”
池逾忽然問:“但是,谷蘊真,你執着一生的那些東西,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有或者沒有,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夠說清楚的。”谷蘊真轉過頭與池逾對視着,發覺他是真的在疑惑這件事,那眼裏盡是一片迷惘。他頓了頓,說道:“因為一旦你停下來思考,心裏所有的答案就會無限地朝‘放棄’的方向靠近。而我不願放棄,故而關于此類問題,也不肯思考。”
“雖然是頗似龜縮的消極做法,但我也堅持了好些年了。”谷蘊真的輕淺笑容裏不免有些自嘲的含義,他道:“就當是我太畏懼自我懷疑吧。”
池逾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先前不知道在哪看到一句話,是印度一位詩人寫的。”他低聲很快地說了一段不知所雲的洋文。
然後又道:“國內有位先生譯成‘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我就在想,我大約一輩子也接受不了這種思想,憑什麽時運不齊的事通通要落到我頭上,我還得笑臉相迎?我又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什麽苦難都給我擔了,別的人便平安順遂地享福去?憑什麽。”
他又笑起來,那眼尾彎的十分漂亮,輕聲說:“但你好像不僅是在報之以歌,簡直是報之以文藝大彙演了。”
貧嘴工夫第一流啊大少爺。谷蘊真忍不住笑,又搖頭抗議道:“下回再不要跟我說這些洋文,我聽得腦袋發暈。”
池逾盯着他的笑臉許久,突然問道:“可以去山間透透氣嗎?和你。”
左右無事,谷蘊真自然點頭,只是出去時他不由擔心起池逾的母親來,但挂心又不敢輕易宣之于口,只得暗暗憂思。倒是池逾一出鳳凰寺就放松下來,手裏摘了幾根葦草,手腕翻飛,不知道在無意識地編什麽花樣。
漉山的風景無非與世界上任何一座山相似,同樣的深綠掩映,百草豐茂。空氣則是露水已幹夾着驕陽的溫暖觸感,太陽墜在峭壁生長的迎客松伸出的枝葉上,不時有深山處傳來兩聲清越的鳥鳴之聲,意境頗為悠遠寧和。
谷蘊真不由出神道:“你說,這漉山深處是否也會有一座與世隔絕的桃花源?”
池逾笑道:“桃花源不知道有沒有,總之避世的仙人卻有。而且就在我面前說話兒呢,蘊真哥哥。”
他是在拿谷蘊真的名字戲谑,谷蘊真微微發惱,耳尖有些薄紅,低聲沒什麽底氣地反駁道:“……你別胡說。”
“我雖然愛胡說,關于這一點可沒有瞎說。”池逾一面走,一面又摘了幾點紅色的山花,穿到他手裏葦葉做成的草環裏,感嘆道:“那位谷老班主也太會取名字了,蘊真蘊真……你看你的樣子,要換一身戲裝立在這兒,誰見了還不得驚叫一聲――了不得!山裏的野芙蓉修成了真人飄下來了!”
“……”谷蘊真越聽耳朵越紅,忍不住用不冷不熱的手背貼着臉頰給自己降溫。又走幾步,經過一個岔路口,池逾将他往左側輕輕一擠,他便順着這人的意思往那條小路走去,然後說:“我父親确實智圓行方,是個鄰裏親朋、衆相贊譽的好人。”
池逾聽他的話音孱弱,似乎默默認同自己方才的話,又很慚愧。這還拐彎抹角地誇起谷班主了,他心中覺得有些好笑,接話道:“我聽過一點,說城西谷家是梨園世家,只可惜如今梨園沒落,否則滿陵陽的人都該知道,谷家培養出來的那幾個足以冠絕京華的戲角。光是從這兒,不難知道谷老班主的不同凡響之處。”
“從小到大,我父親只生過一回氣。”谷蘊真眉間流露出一絲懷念,說道:“小時候我跟鄰居鬥蛐蛐兒,我父親斥我不思進取,還諄諄教誨,告訴我世間萬物皆有靈,萬不可蔑視生命、亵渎生靈。”
他右手上的胎記與臉上的粉紅形成一種洇染的水墨質感,池逾分心看着,覺得谷蘊真或許比仙人還要妖一點點,大逆不道地一想,竟然如同精怪般魅惑。
谷蘊真說罷,輕嘆道:“所謂好人一生平安,我才知道這話是句錯的。我父親一生坦坦蕩蕩,光明磊落,行善施恩,可又有什麽好結局呢。他若是泉下有知,知道心血不明不白地毀在我手上,指不定要怎麽生氣呢。”
他的眉心漸漸蹙緊,池逾一向見不得所有人哀切的樣子,說道:“你若是如我一般,鎮日裏只知道吃喝玩樂,嘆就嘆了,傷就傷了,我懶得勸你一句。但你日日夜夜、牽腸挂肚的都是這麽件事,一個早就散掉的戲班子,在你心裏比找老婆還舉足輕重,這還愧疚?愧疚什麽?不是都朝乾夕惕了嗎?那我這樣真正放任自流的,豈不是要以死謝罪才好賴活着?”
這一番簡單粗|暴的話讓谷蘊真怔在原地,池逾見他神色入迷,嘴唇微張,冷不丁想起上回自己做過一個以下犯上的夢,又四下眼神瘋狂亂轉,驀地發現此刻氣氛與場景都與那夢中有些類似,一時心頭狂跳,腳下甚至有些如履薄冰。
為了打破這種氣氛,池逾連忙把方才做了半天的花環往谷蘊真腦袋上一蓋,遮住他那張寫着“願君多采撷”的臉。谷蘊真視野一青,回過神來,微笑道:“大少爺,你的話很有道理,但是措辭有些過于粗糙了。”
池逾立即擠起眼睛唾棄道:“我管他糙不糙?我又不是什麽文化人,要我咬文嚼字不如讓我去死。”
他突然停住腳邊,不再往前走了,谷蘊真雖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停下來,問:“怎麽忽然停了?”
“你知道我把你帶出來做什麽嗎?”池逾不答反問,他轉過身,眼睛彎成一個很微妙的弧度,久違的妖風從他身邊吹出來。
谷蘊真則是被他的笑容弄得心頭警鈴大作,謹慎而緊張地問道:“做什麽?”
池逾讓開幾步,用下巴示意他看下去,含笑道:“訪舊尋花。”
他退開的那片林間土地上,那裏有一叢正在盛放,紅得妖豔的虞美人。許是因為這裏角度冷落,日光只斜照到一寸花葉,于是露水尚未死去。那朝露盈花輕顫,似傾城美人含淚。
無怪杜少陵說,百草競春華,麗春應最勝。
“我只知道虞美人有毒。”谷蘊真低頭欣賞片刻,還是不解其意,只信口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
池逾勾勾他腦袋上的花環,說道:“先前在琴行,不小心見到谷老師‘粉面含春’的模樣。我左右就是聽了西洋的那些朋友的話,要開放思維,于是稍微一發散。只覺得你臉紅時,與這虞美人十分相像。”
他說得義正言辭。谷蘊真一時居然無言以對,瞪着他,眼裏好像在罵什麽豈有此理之類的話。
池逾好像忽然得了什麽病,被他這樣看,反倒十分心癢,低下頭去,不規矩地碰他的臉,還冠冕堂皇地說:“蘊真哥哥,方才你不是也臉紅了嗎?你覺得呢,有沒有一點兒像……?”
谷蘊真被他動手動腳地摸了臉,眼裏的光便有些慌亂,但卻竟然沒有後退躲開,只是站在原地,用很弱的聲音反抗說:“像不像,我怎麽會知道。”
那一點微弱的抵觸,幾乎可以說是沒有。
池逾摸了人家的臉,本該見好就收,但谷蘊真垂着顫|動的睫,任人宰割的表情實在太致命。他便鬼使神差地縱容自己,指尖游移,停在谷蘊真的耳垂邊上,慢慢地捏了捏。
滾燙。
不知道是耳垂還是手指,抑或是彼此的、雀躍跳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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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