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歲寒
翌日天淡雲閑,晨間溫度不高,白歲寒宿疾纏身,身體虛弱,從起床一直咳到吃飯,怎麽都停不下來。林聞起給他兩片人參含着,白歲寒蹙眉心不甘情不願地張嘴含了,口齒不清地說:“沖。”
他說味道沖,林聞起心想我又不能用嘴幫你散味,只好去幫他倒熱水。他端着水杯經過大門,瞥見外頭融融初升的日光,又覺得這叫什麽事,三伏天裏喝熱水。
好在白歲寒體虛,嘴唇常年沒有血色,補血的藥用了,并不會輕易上火。
林聞起想起什麽,對他說:“我從漉山帶回幾顆虞美人的種子,種在你家花壇裏,好不好?這院子裏只有一叢無精打采的芍藥,我就沒見它開過,整天含苞待放,它怎麽不放啊。”
“……請便。”白歲寒扶着太陽穴,看都沒有看林聞起一眼,他十分難受,不僅頭昏腦脹,毫無知覺的右腿也居然開始隐隐作痛。
不如截掉算了……
這個念頭剛出現在腦海裏,林聞起就壓下手腕,在他耳側輕輕一擦,像是一個因為過于珍而重之,所以顯得格外小心翼翼的安撫性觸碰。白歲寒後知後覺地擡起頭,林聞起卻已經轉出去種花了。
他坐在桌邊,把昨夜林聞起交給他的紅繩鳳凰血玉墜子從衣領裏找出來,垂眸看了一會兒,伸手把它從脖子上摘了下來。
林聞起将漉山虞美人在花壇裏種好,便與白歲寒道別,他放心不下,特地囑咐了許多遍,有什麽事等他晚上回來再做,白日裏就休息一會,不要到處走動。
白歲寒滿臉的冷漠,聽到後來,反駁說:“我是一條腿殘廢,不是腦子殘廢,啰嗦。”
啰嗦難道不是為你啰嗦?林聞起笑了笑,輕聲說:“為什麽不珍惜呢,我只跟你這麽多嘴。”他微微皺眉,又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兩天你好得不像話了……”
白歲寒心頭一跳,垂眼不語。林聞起在他身邊又蹲下了,他仰視白歲寒清瘦而鋒利的下颌線,試圖伸手去碰他的手,真的沒有躲開。
林聞起順利地握住了那只手,指腹貼着那點涼意泛濫的皮膚厮磨,他半是疑惑、半是慶幸地低聲問道:“歲寒……我可以自作多情地認為,你這是願意給我機會的意思麽?”
“不可以。”
白歲寒回答地很快,甚至沒有經過大腦思考,他拒絕得那麽斷然,于是也清晰地看到了林聞起眼裏的那點希望與欣喜慢慢消失的過程。
他無聲地動了動嘴唇,林聞起重新笑起來,松開了輕握他的手:“不要說抱歉吧。”
白歲寒只能看到他下半張臉,笑得十分支離。聽說一個人的情緒無法在眼睛裏也掩飾得天衣無縫,于是他又去看林聞起的眼睛,果真發現裏頭一片寒涼,像一塊勉強修複的碎玉。
裂痕真是太明顯了。
林聞起臨走之前說:“我晚上再來。”
白歲寒說:“你最好不要再來。”
他就起身,理了理領口,苦中作樂道:“這是你這個月第十次說這句話,我聽膩了,不如下次換一句?”
“……”
他走後,白歲寒獨自在院落裏游蕩,花壇裏泥土新翻的地方大約是林聞起種了花。他在花壇邊伫立許久,回過神來,只覺天上的太陽光極其晃眼,毒辣得讓人目眩神迷。
眼前的芍藥叢随風而動,枝葉戰栗似的抖了抖,遠處隐隐有淩亂的腳步聲在靠近,白歲寒撐着拐杖,呼吸漸漸有些急促,大腦被急劇飙升的恐懼占領,只餘下一片空白。
他于這樣缺氧的狀态中想,自己先前渾渾噩噩,還以為已經是最壞的局面。
誰知道世間上只會有更絕望,沒有最絕望。當你站在懸崖邊,以為最不濟就是跌落深淵,粉身碎骨而已,卻會發覺那腳底黑暗裏,隐沒着一只醜陋惡臭的巨獸,而葬身其腹,化為髒污,會比生生地剝離靈魂還要屈辱一百倍。
萬惡的生活總要把人一步步推向最無法接受的境地去,并褫奪掉你身上所有的驕傲,讓你灰頭土臉、榮光不再。
那陣腳步終于走到門口,破舊簡陋的木門承受不住粗暴的動作,被領頭的幾個壯丁猛地往裏一拍,合頁凄厲地發出一道慘叫,便徹底銷了聲,随之而響的是震耳欲聾、粗俗不堪的叫罵。
“――媽的,你今天想好沒有?!浪費老子時間!小五、小六!去看看這破屋子裏面又有什麽新鮮玩意兒來了!”領頭的人虎背熊腰,穿着白背心黑長褲,面目猙獰,臉上也有一道撕裂五官的傷疤。只是同樣是疤痕,落到這人身上,就讓那張本就先天不足的嘴臉更顯破滅醜惡。
這人風風火火地帶人毫無禮貌地闖進來,幾個跟班也都谄媚地聽從吩咐,在內堂裏翻箱倒櫃,聲音極其吵鬧。白歲寒站在花壇邊,望着蝼蟻般地冷冷看着這幾個嚣張放肆的人。
他看似冷靜,但扶着拐杖的手指指節都掐得發白了,明顯是動了怒。
那臉上有疤的壯漢歪嘴一笑,審視着白歲寒的臉與身段,扭着手腕走過去,說:“表哥,前幾天我爸媽好聲好氣地來跟你講道理,你不聽。咱們魏家呢,信奉‘先禮後兵’,既然你這麽倔強,怎麽說都是拒絕,那咱們只好非暴力不合作了。”
白歲寒極其不适地往後勉強一退,橫眉怒道:“我再說一遍,滾出去。”
“裝什麽清高白牡丹?”魏國荀冷笑一聲,停在幾步遠的地方,他一招手,那些強盜行徑的混混手下都奔過來,氣勢洶洶地将白歲寒團團包圍住。魏國荀道:“你以為你還是戲臺上那個金百雨?看看你這窮|逼|樣子……呵!我們好心好意給你找個歸宿,讓你以後有個着落,你反倒不識好人心!”
“你是個殘廢,又毀了容,還得了這種惡心的怪癖,誰他媽會真心喜歡你?”魏國荀把幾個手下搜羅到的首飾拿在手心,掂量着看了看,又諷刺地說:“那個逐香樓的林老板獻殷勤獻得可真是好,把你灌了迷魂湯了,都是男人,你就這麽蠢?他在想什麽你不知道!?”
白歲寒眉心劇烈地/抽/動/着,似乎聽到了什麽不堪入耳的話,極想反駁但又無法反駁,他幾經掙紮,手指氣得發抖,最後卻只是重複道:“滾出去。”
魏國荀不懷好意地看了他一會,說:“表哥,你有沒有跟那個姓林的搞過?你不信我的話,你試試就知道了,他圖的就是你這張臉,你現在吊着他,他就能惦記你一輩子,你要是直接跟他搞,他把你當個屁!”
“…………”白歲寒簡直渾身都被這幾句侮辱性的話氣得發抖,他的眼尾被受辱的惱怒暈紅,縱使臉上有一道深深的長疤,也竟顯得極為勾人,正似道路邊一朵不慎刮傷的鮮紅玫瑰,明豔依舊。
無怪他十幾年前那麽盛名一時。
魏國荀把首飾收入囊中,兇神惡煞地問道:“你到底同不同意?”
他好話已經是反複說盡,勸也勸了,白歲寒若是再不同意,就是不識好歹,給臉不要臉!
然而他這句話,話音剛落,迎面就飛來一個陰影,當頭一砸,魏國荀額角登時奇痛無比,慘叫一聲,那東西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低頭一看,發現是一塊沾着泥土的鵝卵石。
白歲寒立在原地,眉宇間盡是怒意,他道:“你既然這麽仗義博愛,不如你自己滾去那付老爺府中當娈|童?”
他的字句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眼尾極紅,眼中劇震,一字一頓道:“你們已經毀過我一回了,還不夠嗎?”
但常年在街頭混跡的流氓魏國荀怎麽會管他什麽心情,他被那橫空一砸給弄得勃然大怒,大罵幾句髒話,吼道:“他娘的,一個殘廢敢砸我?!兄弟們,都給我上!老子今天非得廢了他另一條腿不可――”
于是人一股腦地都湧上來,要為大哥報仇,他的手腳被粗魯地扭成怪異而刺痛的弧度,白歲寒在這極為悲哀的一瞬間,居然風馬牛不相及地在思考別的事情。
他在想,幸好方才自己把林聞起的玉墜子收起來了。
那樣漂亮美好的東西,怎麽能陪着自己一同陷入沼澤、跌碎成泥呢。
――
林聞起在逐香樓忙得腳不沾地,他這幾天去漉山,本就積了許多工作,昨天趕回來又去白歲寒家蹉跎一夜,更是拖累。
甫一進店,堆積如山的事情全都擺在面前,無數人就等着他做決定的一句話。于是他從早忙到晚,連中飯都沒來得及吃,茶房送來的午膳擺在桌角,早就冷透。
廚師是個年老的女性,對小輩總是有憐愛之心。她将晚飯送來時,見到午飯都沒有動,忍不住勸道:“老板,怎麽一忙起來就忘了吃飯,這樣對身體不好,還是先吃些再工作吧。”
林聞起按了按躍動不止的太陽穴,把賬本放下,又伸手摘了金框眼鏡,微笑道:“知道了。”
他總算是開始吃飯,廚師也不急着回家,于是留了一會兒,貼心地想陪加班的老板唠嗑,随便想了想,記起最近發生的一件趣聞,便笑道:“要我說,這世界上真是巧妙,前兒您不是出門去啦?茶房在登記客人的時候,發現有人跟您重名,您說巧不巧?”
“我的姓氏不很稀罕,名字也是家父亂取的,重名也不稀奇。”林聞起禮貌地回道。
他實際上十分心不在焉,今天雖然忙碌,但他總是心神不寧,時而心髒就會出現跌落的異樣感。他按了按胸膛左側,緩緩地深呼吸了一下。
還是很怪異。
廚師笑着說:“但這滿城的客人,重名的可只有這麽一個。不過那位‘林聞起’是個四十幾歲的男人,登記的時候,他跟茶房聊天,說他以前喜歡的姑娘老家在陵陽。所以特地來這裏碰碰運氣,也許就遇到了。這一點是不是跟您也有些像?您不是也……”
林聞起驀地起身,桌椅碰撞發出突兀的響聲,他拿起衣架上的外套穿了起來。廚師在一邊迷惑地問:“老板?”
“我先回去了,麻煩您幫我收拾一下。”林聞起快步往門口走,須臾身影就消失在了走廊裏,只留一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廚師留在辦公室裏,任勞任怨地幫自家老板只動了兩口的飯菜清理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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