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随許胭脂佩

谷蘊真從池府搬回斜陽胡同,将半月冷落的門庭裏裏外外地整理了一遍。他侍弄門口那盆孔雀草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昨天似乎忘記問一句,池逾這一去千裏,他何時才回來。

門外的槐花也早謝了,朦胧的春季已經過去。

他望着外頭隐約的初夏風景,聽孩子的笑鬧聲與老人的唠嗑聲融在一起,只覺塵世美,而人間清歡。

――

自行車叮鈴一聲,在寂靜的胡同裏如同一枚抛入湖泊的石子,餘音如漣漪,在這冷清的一隅之地層層泛開。

林聞起用長腿當腳剎把單車卡住,靠在白歲寒家的圍牆下輕輕按着眉骨,太陽穴沒有揉幾下。那木門吱呀一聲打開,白歲寒撐着拐杖站在門口,冷冷的眉目上鑲着不耐,他道:“要飯?沒有,走開。”

“你有見過這麽帥的乞丐嗎?”林聞起聽了這話,差點被氣笑,他把車龍頭往斑駁的牆壁上随便一靠,走近些。因他在臺階下,白歲寒在臺階上,于是林聞起便自然地擡頭去仰視他。

在他眼裏,白歲寒長發松散,神色倨傲。一角古樸的屋檐在他臉上落下覆面的陰影,白歲寒精致眉目間隐含的攻擊性盡被吞噬,于是那高挺的鼻梁,濃密的睫羽,無動于衷的眼神……在這蒼茫的暮色中,意料之外地于冷冰冰的明豔中,瀉出一捧不情不願的溫柔。

溫柔,這是個只依靠臆想才存活于白歲寒身上的字眼。

許是因為林聞起看得太入神,白歲寒的表情慢慢轉為嫌棄,他冷哼一聲,打破這份來之不易的安靜,諷刺地問道:“有那麽好看?”

“有啊。”林聞起這才回神,笑着說:“不然我魂牽夢繞十年,為的是什麽。”

“肉食者鄙。”白歲寒的拐杖微微一挪,林聞起提步上臺階,驀地逼近。白歲寒似乎這一下驚吓到,手忙腳亂地連連後退,拐杖在青石板地面上劃出尖銳刺耳的嗓音。然後直接哐當一聲,拐杖和後腦勺一齊不幸地磕在身後的門上。

白歲寒差點疼得脫口罵娘,抿着嘴直抽氣,手裏的一直拿着的東西卻忽然一輕,是林聞起的手摸過來奪走了。他一時無話,擡眼看着這人耍賴似的笑臉:“……”

林聞起手裏還提着搶來的垃圾袋,一低頭,輕佻又适可而止地在白歲寒脖頸間輕輕一嗅,聞得一點獨屬于他的冷香。于是他心自蕩漾,嘴上含笑道:“歲寒,有什麽好藏的呢,你知道我不會拒絕你的。”

白歲寒:“……”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之林聞起覺得他好像看到白歲寒的耳根有點兒紅。

他轉身去把那袋垃圾丢到巷口的垃圾桶裏,心想,這鞋兒胡同竟然連路燈都沒有,簡直豈有此理。

要是方才那棵榕樹下有一盞路燈,他一定可以把白歲寒窘迫狀态下的所有反應看得清清楚楚,然後視若珍寶地記在心底。

再每日複習。

再回去時,白歲寒竟然沒有率先進門,他還靠在門邊,扶着拐杖,微垂着腦袋,不知道在深思什麽。

有一就想要二,得寸便忍不住進尺。

林聞起在臺階下問:“你怎麽不先進去?”

白歲寒才慢一步地擡起頭,忽地觸到他幾乎如狼似虎的眼神,渾身便輕微地一顫,後退道:“哦……現在進去。”

他拄拐杖要轉身,心底不知為何十分不安,仿佛從林聞起的眼神中就已預料接下來的進展,是以肩膀被擰住時,白歲寒并不驚訝,但眸光渙散,顯得分外慌亂。

林聞起的手從他肩膀上滑下去,落到後背和腰上,白歲寒是真的猝不及防,被他勾住腿輕巧地橫抱起來。細長的拐杖脫了手,哐啷一聲摔在地上,悲慘地順着裏頭的臺階滾進院內。

“林聞起……”白歲寒閉了閉眼睛,壓着怒火說:“放我下來。”

“我可沒有讓你在這裏等我。”林聞起義正言辭地控訴,聲音從頭頂往下飄,他又說:“喜歡十來年的人在家門口等你,換作是你,你會怎麽辦?”

白歲寒耷拉着眼皮,消極應對道:“我沒有喜歡的人。”

林聞起很輕地笑了一聲,人到夜間總是不憚于露出另一面,他久經壓抑的放肆經黑夜的烘托終于露出冰山一角,素日裏的謹慎與瞻前顧後就全都被方才發現白歲寒等他的一把欣喜的火焰燒得幹幹淨淨。

他低聲:“那我有。我悄悄告訴你,會興奮到想現在就跟他一生一世、地老天荒。”

這樣缱绻的話總叫人不忍潑冷水。

連白歲寒今日都沒有出聲,只是合着眼皮,假裝自己沒有知覺、破罐子破摔地被林聞起從門口抱進了內堂。

他又返回去撿拐杖鎖門,白歲寒在屋裏扶牆挪動,艱難地把電燈開關打開,燈泡亮起,照映了屋內的陳設。林聞起進來的腳步略有遲疑,他一面把拐杖放到遠處的床邊,一面自己去扶白歲寒。

總是這樣,抱都抱了,還真當他殘廢?白歲寒有點煩了,冷漠地拍開他伸出的手,拒絕道:“不用你當這個折辱人的人工拐杖,遠點。”

林聞起一向聽話乖巧,并不強迫他,袖手旁觀,見白歲寒一點點地挪過去,長發搖晃,面容冷淡,待他終于移到床邊坐下。林聞起走到他身前,半跪下去,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鴉青色的精致香囊。

不知道他又要送什麽,反正白歲寒總是一口回絕,他立即說:“我不要。”然後摘了手上的皮筋,随便在床頭櫃上找到梳子,漠然地移開視線,緩慢地梳理着及腰的長發。

“你把以前的那些都丢掉,但這個必須收下。”林聞起猶豫片刻,小心地把白歲寒垂在腿上的手翻過來,将一個血紅色的墜子放進他的手心。他怕這人脾氣上來直接就摔,于是不誠懇地道歉說:“對不起。”

然後張開手指,再握住他的,一起交疊着收攏五指,吊墜便硌在白歲寒的手心。

白歲寒另一只手上的梳子就不動了,他改為撐着下巴,長發亂得自成一股風情,輕輕垂眸,正欲說些戳人心的話。林聞起卻冷不防地伸出手,膽大包天地捂住了他的嘴。

翅膀硬|||了。

出息了。

白歲寒腦子裏兩個詭異的想法來回颠倒。

林聞起本意只是捂嘴,但沒估量好自己手掌與白歲寒臉的尺寸,這一抹就把白歲寒的整張臉都蓋上了,指尖還感覺得到纖長的睫毛在上下忽閃着。

“……”他自己可能也很無語,是以反應了足足一會才開始說話:“歲寒,這塊血玉是我小時候抓阄抓到的,陪了我二十七年。如果說我有什麽福氣,那也全都托在上頭了。”

白歲寒沒有吭聲,林聞起繼續說:“我這回去漉山見了出元方丈,請他給我這塊鳳凰玉開過光,那些旁的複雜的我不懂,只知道它可以逢兇化吉,佑你平安。”

“你看我是留過洋的唯物主義者,也為了你去信這些。我不遠萬裏去一趟漉山,風塵仆仆地趕回來,還被你說成乞丐。不說別的,墊桌角也好、磨松香也好、當鎮紙也好……至少收下,好嗎?”

他的語氣接近懇求了。

白歲寒面前的手收了回去,他視線裏,林聞起半跪在腳邊,望着自己的眼神太過坦誠,也充滿期待與接受拒絕之前的忐忑。

這人明明是江南林家的老板。他家財萬貫,相貌堂堂,只要他想,他要什麽可人疼的姑娘都有,卻偏偏一頭栽進白歲寒這條陰溝裏,還立誓許願,再也不肯起來。

白歲寒覺得被握住的手有些微燙,他嘆了一口氣,說:“因我師父曾經教過我‘靜以修身,儉以養德’的道理。這麽多年,你送了多少珍貴的東西,我無非丢的丢、忘的忘,并沒有刻意糟蹋過哪一件,我不是那樣暴殄天物的人。”

他顫動眼睫,低聲細語,松口道:“多這一件……也并不多。”

林聞起貧嘴道:“多謝垂愛,涕淚縱橫。”白歲寒無言無語地想縮手,從他手裏掙脫出去,卻沒有成功。兩人互相無聲地推拒片刻,林聞起突然低下頭去,白歲寒措手不及地被他按住腕骨,接着手背上一軟。

他指尖都在發顫,一腳踹在林聞起腰腹上,又被他藤蔓似的勾纏住腳腕,白歲寒微微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林聞起漆黑的頭頂。

林聞起親過半晌,擡起頭說:“抱歉,你今天這麽可人。我實在太欣喜若狂,方才那一瞬間,我還以為我已經追求成功了。”

以及他這套鬼話連篇的說辭确實是臨時亂編的,他也不敢确定在門口時白歲寒有沒有臉紅,但現在,他确信無疑,這人的耳根恰似沾露的牡丹,殷紅如許。

這種時候,他的長發就是很好的一個掩飾道具,白歲寒撥了撥原本挽到耳後的發絲,讓它們遮住臉頰兩側,這樣做時,手指尖又碰到臉,似乎也熱得不正常。

白歲寒于是定在那裏,局促了片刻,才慢慢找回那副無情無義的面具,他看着手上赤紅的鳳凰墜子,忽覺心中泛着難以言喻的酸澀感。

他在心裏想,太晚了。

而後在嘴上很輕地說:“我是個已經廢了的人,你又何必作踐自己?你又圖什麽呢。”

林聞起皺起眉,須臾便松開,他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只是小心地伸出手,與白歲寒含着涼意的、修細的指尖,眷顧地碰了一碰。

“作踐自己?”他的嗓音有些冷,“我只許你這樣說我。”

※※※※※※※※※※※※※※※※※※※※

今天大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