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清狂
霧氣蒙蒙,晨色透窗,撕破寂靜,無端心寒。
白歲寒的意識稍稍回籠,便從心底最深處無可抑制地發出了一聲極為綿長的痛苦輕呼。随即他意識到自己被林聞起圈在懷裏,而他的臉正貼在這人并不單薄的心口處。林聞起用手腳密不透風地鎖着他的腰背腦勺,俨然一副守衛珍寶的警惕模樣,唯恐他不翼而飛。
他聽了一會林聞起的心跳,覺得比哪一個也沒有更快一些,同樣蘊含着鮮活的生命力,跳動時沉穩、規律。
又垂眼盯了片刻那片皮膚上淩亂、結着血痂的抓痕,心裏荒涼而解脫地想,再無往後。
他拉開林聞起的手臂,先是從床上極為艱難地挪下去,再更為艱難地穿上衣服,活動時渾身沒有一處不在哭泣喊疼。幸好白歲寒向來善于忍痛,只淺淺地蹙了蹙眉,将難受裹上自生自滅的糖衣,再面不改色地吞入腹中。
昨日裏魏國荀說過的話忽然在腦海裏回響起來:“……你要是直接跟他|搞,他把你當個屁!”
白歲寒不由頭疼,指尖抵在發紅結痂的唇角按了按,讓短暫的痛驅走那些雜亂無章的想法。比起思索這些累人的事情,他現在更想找一個地方把自己埋起來。
無非行屍走肉,不如入土為安。
他借助林聞起家裏某把掃帚,拖拖拉拉地在晨風中走出幾條街道。此時道路上已經有來往的寥寥行人,他衣衫不整,長發蓬亂,唇傷腿抖,不免引得有路人對他投來異樣的眼神。
此刻白歲寒才開始後悔,洶湧的羞愧與恥||意幾乎要把他的魂魄撕裂。
他是那樣清高自持的人,盛名在外時,一束包含贊譽的捧花都令他覺得受到輕賤,如今落到這破落窮酸的境地,旁人貶他罵他,拿他當作茶餘飯後的笑料,都比不上看低他來的辱沒人。
而世人對越是自視甚高的人,就越看得低微入塵。
無異于慢性謀殺。
“師兄……”有人在喊他。這道熟悉而清越的聲音來自上方,白歲寒正頹在某條不知名街道的轉角石階處龜縮,猛地聽到這句悠揚又猶豫的呼喚,更覺突然遭遇滅頂之災,心神劇震。
但他從來學不會拒絕這個人。
因為那是他的師弟。
他緩緩擡起頭,看到了谷蘊真擔憂的眼,略顯懷疑地那樣勾着,然後眸中的疑慮慢慢消散了。谷蘊真起先不敢相信他師兄大早上的會在街頭流離,所以很是糾結了一會要不要來詢問。
但那樣的長發,似乎滿陵陽城也沒有另一個了。
準拟今朝樂事濃,依然枉卻一片東風。
在看清楚白歲寒的樣子之後,谷蘊真想到了這句含悲傷時的古詩。他欲言又止地遲疑許久,最終對白歲寒宛如遭遇過搶劫的尊容選擇了視若無睹,只問道:“師兄,你為何在這裏?清晨風冷,你的身體又弱,會得風寒的。”
白歲寒張了張嘴,說:“我……”他的聲音又啞又低,根本無法出聲,于是第一個字就斷了。在谷蘊真看來,他幾乎是頗為不知所措地收緊了五指,在那邊兀自尴尬着。
谷蘊真臉色微微變了,他并非不通人事的石頭,就是石頭,也該知道能把一個好端端的人弄成這樣的事是什麽,無非是那幾件紅帳鴛鴦之類的事罷了。
但他想不到會是誰,又心驚肉跳地勾起一個念頭,吓得連忙蹲下拉住白歲寒的手,追問道:“師、師兄,你不會……”
白歲寒看着他毫無顧忌的手背,慢慢搖頭,谷蘊真到底不放心。他師兄這個狀态極為不對勁,按理來說他見到自己應當視而不見,以閉門謝客的冷漠相待,但現在居然如此平靜,那态度甚至有些顯得柔和了。
他于是說:“師兄,你還沒有吃早飯吧?去我家吃好麽?斜陽胡同離這裏很近,我背你走。”
從小到大,谷蘊真都貼心地讓最冷漠的人都對他和聲悅色。
白歲寒此刻極為感激他的點到為止,他被這個師弟背着的時候,用微弱的氣音對他附耳說道:“謝謝。”
谷蘊真想說不用謝啊,我們是家人。但白歲寒似乎已經撐不住了,将下巴挨在他肩上,輕輕歪過頭,陷入了人事不省的昏迷中。他不知道白歲寒身上發生了什麽,只是僅僅這樣背着他,他就能感受到白歲寒身上籠罩的一層屬于絕境中的困獸才有的那種、極為令人垂淚扼腕的氣質。
你怎麽了?
這個問題,也許谷蘊真永遠都不會去問他。
他回憶起以前,白歲寒樣貌生得好,唱戲也天賦異禀,谷班主評說他“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擔心他的未來。他們那時還都十幾歲,正是少年不知愁的年紀,湊在一起嘲笑谷老班主的多愁善感、杞人憂天。
等到長大成人,過盡了千帆,才知道長者的話盡管逆耳,所言卻非虛。
白歲寒從早上昏迷到了下午,谷蘊真一探他的額頭,才知道是發燒了,他去同仁堂抓了幾貼藥回來用小火爐慢熬,然後幫白歲寒擦了擦臉和手,當作物理退燒的争取。
他生病時十分孱弱,臉色蒼白,意外的是嘴唇鮮紅,谷蘊真擦洗他脖子的時候,發現那段修長白皙的脖頸上印滿了密集的紅痕。
但白歲寒的神色并非是浸在甜情蜜愛中的喜悅,一分都沒有。
谷蘊真甚至疑心他師兄的痛苦來源,大多數都在那個人身上。于是忍不住在心底義憤填膺地唾罵那人,又起身去廚房取湯藥與飯菜,期間一直很憤怒。
憑什麽?他那麽好的師兄!
―――
林聞起是被一個噩夢驚醒的。他夢見白歲寒被無數虬結的枯樹枝葉與古老藤蔓繞住,那些髒而舊的尖端裹着他,一寸寸紮進血脈裏,掠奪他的血液,吸食他的肉|體。他那張豔而妖的臉便流失了精神與生命,逐漸灰敗下去,連睫羽都無精打采地轉為枯黃。
如同一朵在鏡中被雜草瘋狂蠶食的牡丹,而他在鏡外,于是只能焦急地旁觀,連手都無法自主地伸出去。
所幸在最極致、最可怕的那一瞬間來臨之前,林聞起被一陣難以言喻的恐慌給敲醒了意志。他茫茫然地睜眼,床上只剩自己一人,身邊的被席早已冷透,白歲寒那樣絕情,連一點餘溫都不舍得留給他。
他拾掇好自己,開門出去。一個家丁誠惶誠恐地站在十丈開外,在早晨的寒風中左右張望,一見他的面,就小心翼翼地奔過來,把一樣東西雙手奉上,惴惴不安道:“林先生,那位先生臨走之前,把這個丢……擱在門外,我打掃時瞧見了,這應當是您周歲那年的血玉墜子。”
林聞起把那東西接過來,收在掌心,說:“多謝。”他的神色卻有些恍惚,家丁見慣了林聞起運籌帷幄、談笑風生的自如樣子,卻從未見過他有過那麽茫然失措的時候,不由有些意外。
血玉墜子由一張蘇繡手帕草草地裹着,林聞起拆開軟而涼的帕子,忽地指尖微滞。他從裏面挑出一張随手撕下的日歷紙,在面前展開,斑駁交錯、密密麻麻的黃歷內容之上,寫着潦草的一行字。
相見争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林聞起将這張敷衍的留字收起,又把血玉墜子拿在指間端詳良久,這枚玉通透漂亮,陪他跨過二十多年的歲月,趨吉避兇不知道是否有過,但此刻卻是不值一文的。
家丁正想退下,卻見他們家林先生忽然揚手,把那枚珍貴異常、伴他長大的墜子直接摔在地上,那清脆的碎裂聲令人驟然心驚,他驚得語無倫次,道:“林、林先生……這是……”
“這是廢物。”林聞起厭惡地揚起眉頭,捏着那張日歷紙,轉身離去。上午的天氣并不美好,陽光在密雲之後躲躲藏藏,空氣稀薄而沉悶。他想,自己視若珍寶的東西,在別人那裏卻猶如草芥,随意丢棄,那又何必。
但回過神來,他居然已經走到了鞋兒胡同口的大樹下。
林聞起好風雅,平日裏也讀些風花雪月的詩詞,方便給更文雅的白歲寒獻點高級殷勤。但林家到底商賈世家,附庸的風雅比不上真正高潔出塵的文人墨客。
就像直到現在,他才知道什麽叫做“多情卻被無情惱”,而最初讀時,還竟懷着不屑一顧的心。
就在前幾日,他還以為自己已經見到了希望的曙光。可世事到底無常,又是兩日光陰徒流,那道暖和的曙光就撕掉面具,露出了青面獠牙的真正容貌,又把千辛萬苦才捂熱的一顆真心毫不留情地推入冰窟。
他微微嘆氣,提步走向那盡頭的門戶,并在心裏想好了規勸的言語。誰料他忐忑不安了半日,進去一尋,才發現那座院落裏根本一個人都沒有。
林聞起不由擔心起白歲寒的下落,其實最放不下心的是怕他被昨日上門作惡的暴徒押走,但轉念一想,昨天那麽奄奄一息也沒有掠走人,那些人僅僅貪的是財也不一定。
他才走出鞋兒胡同,迎面撞上一個匆匆忙忙跑來的小厮,他問:“怎麽了?這麽冒冒失失的。”
小厮拭汗道:“林先生,今早那位先生走的時候,我偷偷地跟了一段路,後來因為去逐香樓取東西便耽誤了一陣,方才聽小二說您往這裏來了,才想到得跟您說一聲。”
林聞起心頭驀地一跳,掐緊了食指:“你說。”
“那位先生很困難地走到了帽兒街那一塊的一個路口,然後停下來坐在角落裏,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又過了一會兒,谷先生經過發現了他,他們說了兩句話,谷先生就把他背走了。”小厮努力地回憶着細節,終于想起一點,于是說:“啊!對了!谷先生叫他‘師兄’來着!”
林聞起皺起眉頭:“谷先生?谷蘊真?”見小厮點頭,他了然又驚訝地想,是了,谷蘊真出身于梨園世家,也曾登臺唱戲,冠絕陵陽。如今知道他與白歲寒師出同門,似乎也不出意料之外,更在情理之中。
他在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猶豫不前,最終還是朝斜陽胡同的方向投去目光。
其實又有什麽好猶豫的呢,白歲寒這個名字,一早就已入骨。
古人言,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但那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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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巧日更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