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盲愛
蘇見微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谷蘊真近些天教書的時間比尋人還短,他疑心蘇見微無聊到在跟他玩變相的捉迷藏游戲。找人時,他執着一卷線裝書經過池逾空閑已久的卧室,猶豫半晌,又慢慢地倒退回去,因為他似乎從裏頭聽到了一絲響動。
池逾前些天傳了書信到池府,寫道,不出意外的話,這幾天之內,最遲小滿之前,他便會坐上返程的飛機回到陵陽來。
還亂改人家的節氣令詞,在信紙末尾扯道,小滿三候:一侯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池逾至。
谷蘊真素來不喜他人作打油詩,但竟還被這一句好笑又無理的話勾得心中極為期待,每天都數着日歷,等候那個撲滿荷香與點染竹色的初夏節氣來臨。
他指節抵在門上,隐含期待地敲了敲,門卻沒有關,一推就往裏面自動打開,露出了層層疊疊的珠簾與随風晃動的空曠帳幔。
床鋪沒有人睡,但被池府的下人每日換洗,依舊很幹淨整潔,屋內有清冷怡人的竹香。蘇見微小小的身子站在床頭櫃旁,正在那裏垂頭不知道看什麽。
谷蘊真便意料之內地失望了,又想,也是,按照池逾的性格,若是真的回來,不大張旗鼓地喧嘩一番,是絕無可能的。
他走近去,問道:“見微,你在看什麽?怎麽又進池逾的房間了……”
他驀地掐了聲,目光落到蘇見微手上的那張白紙上,露出驚訝的表情。那紙上的毛筆字寫的十分漂亮,字體是略為潦草的楷體字,字跡星羅棋布,勉強算作整齊,可見筆者寫時的心情也是随意的。
蘇見微小聲說:“我來找我上回寫的那些字,小舅舅好像多拿了幾張,給太太檢查的時候,湊不到十張我就慘了,哎,Angel, 你給我說說,這是什麽意思?風風雨雨,誤了春光、氣若游絲……這些也可以拿去湊數檢查嗎?”
谷蘊真拿過那張紙,搖頭道:“不可以,這些詞若是被池夫人見到,她會生氣的。”
他說得鎮定,蘇見微卻天賦異禀地看出了一絲不對勁,仰頭好奇地詢問道:“哦……但是谷老師,你的臉為什麽這麽紅啊?”
“……沒什麽。”谷蘊真轉身就走,手裏還攥着那張自己一個月之前不翼而飛的草稿。他當時以為是被池府的家丁打掃時當廢品丢了,沒想到蘇見微居然在池逾房裏給翻出來了!
他才走到門口,那邊的蘇見微突然又有了新發現,大喊起來:“谷老師!Angel!快點過來看啊!看我發現了什麽東西!”
谷蘊真回過頭去,看到蘇見微手裏拿着一張洗出來的黑白照片,而池逾剛才還整整齊齊的床鋪,在轉瞬之間就被翻的亂七八糟,枕頭被子在角落裏擠成了一團。
他疑惑地過去,覺得那張照片越看越眼熟,接着忽然醒過來,想起這張照片原本就是貼在池逾的床頭。他還跟姓池的争論過一次,叫他不要亂貼,被對方以“享受勞動成果”的結論搪塞過去。
叫他不要貼牆上,這人倒好,改塞枕頭下了??
蘇見微看着谷蘊真逐漸陷入震驚的臉,嬉皮笑臉地說道:“其實也沒有什麽好驚訝的,池逾期只喜歡長得好看的人,谷老師你就很好看,所以他藏你的照片,不是很理所當然嗎?”
谷蘊真又被蘇見微人小鬼大的言論震驚一層,支支吾吾道:“我、我?你別胡說了,你的字練完沒有?”他奪過蘇見微手上的照片,跟紙一起塞進口袋,說:“我上周布置的四篇散文也都寫完了嗎?”
“上周明明只有一篇散文!”蘇見微大驚失色地抗議道。
谷蘊真瞪大眼睛,他惱羞成怒得頗有些神志不清,說:“是四篇!你要是早些寫完也就罷了,又沒有寫完課業,還在書房外面亂逛,跑到別人房間來翻翻找找,有這工夫,你的字一早就練完了!”
蘇見微就耷拉着腦袋出去了,還撇嘴指責道:“公報私仇。”
谷老師确實公報私仇,因為他除卻用作業來堵蘇見微的嘴,也不會用別的什麽方法了。他手指還收在口袋裏,指腹捏着照片和草稿紙,掌心滾燙。
池逾這個人……
他到底在想什麽。
一天下來,臨近黃昏時,谷蘊真從池府回家。他的師兄暫時借住在斜陽胡同,雖然當初谷蘊真提議時白歲寒被一口回絕,但病人次日就又發燒,并沒有力氣走人。之後反反複複,白歲寒這場小病居然一直沒有好起來。
谷蘊真擔心得要命,每天回去就順便去同仁堂抓藥,再買一袋子蜜餞。他知道白歲寒最不喜歡吃苦。但他又不信任西醫,厭惡針頭和膠囊,于是每回只能捏着鼻子喝藥,再用一顆遲來的糖中和掉苦澀的藥味兒。
今天買完藥出來,拐過一條街,快要到斜陽胡同時,谷蘊真居然看到了一個許久不見的人。那人剛從一家紋身店裏出來,又從口袋裏拿出煙盒,撕開包裝,抽出一根細長的香煙,只夾在指間,不再有別的動作。
谷蘊真走過去叫他:“林老板?你怎麽在這裏?”
林聞起擡起眼眸,不知為何,谷蘊真也覺得他眉宇間有種說不出的疲憊,竟與白歲寒近來的神色類似。他思索間,林聞起習慣性地笑了笑,說道:“我剛出來,你應該看見了。”
“刺青……?”谷蘊真糾結地皺了皺眉頭,目光在林聞起身上游移,他說:“你似乎不像是會喜歡刺青的人。”
林聞起眉梢一動,笑道:“我只是聽說,圖案一旦紋上了,就永遠都洗不掉,我倒偏愛‘永久’的這個特點。”
見谷蘊真疑惑,他便伸出手臂,挽起衣衫,只見他的小臂內側,落着一方印玺大小的鮮紅,那塊皮膚已然康複,于是印章的圖案就愈發清晰。
竟然是方方正正的一個紅白小篆字落款――無物三友。
谷蘊真驀地睜大眼睛,幾度欲言又止,他看着林聞起稍顯溫柔的低垂的睫毛,模糊地問道:“你想必很喜歡這個畫家吧……否則怎麽會紋他落款的印章花樣呢。”
林聞起應了一聲,放下衣袖說:“不錯,我确實很喜歡他。”
谷蘊真正想開口說什麽,林聞起卻先一步地打斷他的話音,他道:“我若早刻了這個,他大約也多少明白一點,我并非一時沖動的罷。再說一時興起,光憑那一捧見色的膚淺起意,就真足以讓我盲目十幾年麽?”
于是谷蘊真要說的話就地湮滅了,他受到了沖擊,紛亂的思緒在腦子裏亂飄。他頓了一會,終于開了口,勉強地笑道:“我方才還想請你去我家,跟無物先生見個面呢。”
他與白歲寒同居一城,雖然先前礙于種種原因沒有直接來往,但谷蘊真确實一直在關心他的唯一的師兄。
又叫無物三友,傻子才不懂他是白歲寒。
只是唯一讓他大吃一驚的就是,林聞起心心念念那麽久的人,正是他的師兄。可谷蘊真在驚訝的同時,發覺自己很快就理解了林聞起,甚至沒有一點糾結的過程。
畢竟白歲寒當年唱起花旦來,确實萬種風華。
那是真正的五陵年少争纏頭,一曲紅绡不知數。而令一個初出茅廬的十七歲少年一見傾心,雙手奉上了真心,蹉跎了半生的時光,似乎也并不稀奇。
白歲寒是令人恨死戀生的那類人。
因為世間有他,就無限美好。
但那到底是曾經。
谷蘊真想起白歲寒燒得人事不知的模樣,蒼白地猶如一樣擺玻璃展廳裏的古董,易碎又珍貴。他剛把白歲寒接回家時,無時無刻不在讨厭那個染指過師兄的人,但此時知道這個人是他一直視為知己相交的林聞起,心中一時無奈又難以接受。
所幸林聞起沒有讓谷蘊真為難,他笑着說:“這就不必了,他不願看到我的。”
谷蘊真覺得他的笑容并不真誠,那更像一張半遮半掩的假面具,一碰就碎,還隐隐地露出了底下愁眉不展的、悲傷的一點輪廓。
他告別林聞起,慢慢地走回去家裏。庭院中,白歲寒發着低燒還堅持在花壇前澆花,他長發散落,遠觀自在若飛仙,側臉精致,只是唇色太淡。
白歲寒好像一件素雅的秀禾服,雖然精致漂亮,但處處都透着不和諧的氣息。
在與他第一次說“再見”之前,谷蘊真做夢都想不到,有一天他的師兄會如此脆弱、如此飽受催折。呼嘯而來的風雪打碎了他眉間的倨傲,又讓人情世故變成紮手的尖刀,謀害了他身上本該永生的少年意氣。
谷蘊真想起有人曾說,白歲寒是一座活在人間的桃花源,只消見他一面,你就明白你終日惶惶,所思所求的是什麽。
而現在這座桃花源,花敗水枯,扣雪囚冬。
他立在遠處無端想了許多,白歲寒澆完了一壺的水,緩緩側過臉來,伸手挽了一挽散下的長發,像是才發現他,于是眼眸訝異地微睜,問道:“你呆在那裏做什麽?”
谷蘊真才走近了,垂着腦袋,失魂落魄地說:“師兄,當時他們說要接你回揚州,我就應該死都不讓你去的。”
白歲寒看着他的腦袋,伸手很輕地安撫了一下,力度像鴻羽掃雪,他說:“好端端的說這個敗什麽興。誰又讓你想起這些來?是不是老李在巷口跟你胡說什麽了?”
“不是。”谷蘊真立即擡起頭來,強打精神說:“我今天在外面看到有人倒賣你的畫!好生氣啊,那個山羊胡老頭太卑鄙了……師兄,我扶你進屋吧。”
進屋很是費了一段時間,白歲寒剛坐下,谷蘊真眼珠一轉,又說:“前段時間,我去逐香樓喝茶的時候,聽到一樁八卦,我說給你解解悶吧。”
怕他拒絕,于是不等回複,谷蘊真立即說道:“聽說逐香樓的老板把幾個白吃白喝白住的外地人趕出去了,雇人把那幾個人蒙麻袋揍了一頓,其中有個壯漢還被打斷了腿,這幾天那些人總在茶樓門口喊冤,揚言要報警,把老板送進監獄裏……”
他說到這裏,故意一停,佯作要去倒茶潤嗓,提起茶壺時,餘光掃到白歲寒皺起了眉頭。他把茶水多含了一會,繼續說道:“……但是警察廳廳長的兒子和逐香樓老板關系很好,還經常一同去出差辦事,這些潛|規則我也不懂。總之最後那家人鬧事不成,還被老板反咬一口,報警遣回揚州老家去了。”
白歲寒緊蹙的眉就舒展開了,谷蘊真默默觀察,忽然聽他師兄平靜地問道:“不過安安,你什麽時候還有空兒去逐香樓喝茶?”
谷蘊真差點把茶碗摔破,結巴道:“就、就沒事的時候。”
他要是敢說這些事是林聞起方才跟他說的,白歲寒能把他當場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