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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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楚禾心裏頭盼望着出嫁的日子來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卻到底還是等來了這天。
因為東境戰事吃緊,赫子蘭率領的迎親隊伍不能在玉京耽擱太久。于是在緊趕慢趕之下,楚禾的嫁妝終于在最後一天準備就緒。
東堯遙遠,天還尚且蒙蒙亮時楚禾便已經起來,準備喚進侍女梳妝。
只是沒想到,楚泰寧卻是第一個來見她的人。
看樣子,楚泰寧昨晚一夜沒合眼,眼下發着烏青,比平日更顯得憔悴了一分。
楚禾眼睛一酸,連忙讓人沏茶進來,親自為父親奉上。
楚泰寧擺了擺手,退去左右,從衣襟裏寶貝似地掏出一支僅有手掌長的骨笛遞了過來:
“阿禾,你母親為你準備得很周全,我很放心。只是有一樣她還尚未考慮得到,那就是東堯王如今尚未站穩腳跟,恐有變數。我有一個培植多年的影衛,武功高強。只要你吹響它,他就會出現。”
楚禾一怔,思緒不由地倒退,少年在月明星稀之下吹奏骨笛的場景仿佛歷歷在目。
那是魏葬啊,是陪她在深宮之中度過了六年的魏葬。
雖然魏葬經歷了嚴苛的訓練,絕不能輕易現身。可楚禾知道,他一直都在護着她,從始至終,不離不棄。
可是魏葬對她的忠誠,最終卻害死了他。
想到這兒,楚禾已經下定了決心。她不知道東堯是什麽樣的,也不知道赫紹煊将會如何待她。倘若又是一盤險棋,她又如何能拉着魏葬再次進入局中?
像他那般的少年,理應鮮衣怒馬、仗劍走天涯,而不應該活在別人的故事之中,永遠都是一個無名無姓的影子。
楚禾收回了手,堅定地朝父親搖了搖頭:
“爹,我嫁給東堯王,便是将性命托付于他。這影衛,爹還是留在身邊的好。”
她知道父親仁慈,用不了多久一定會還魏葬自由身。
楚泰寧見她态度堅決,倒也沒有再堅持,反倒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這時候,弟弟楚興睡眼惺忪地跑進她的房中,拉着她的手不放:
“姐...你要等着我長大了,去東堯接你。”
楚禾蹲下身揉了揉他的小臉:
“好,姐等着你。你日後要常常給姐寫信,多講一講府中的事,讓姐看看你的字跡有沒有長進,好不好?”
楚興用力點了點頭,楚禾一顆心落了下來。
她走後,她需要府裏有一雙眼睛幫她盯着楚明依。大人們習慣了報喜不報憂,她這個年方六歲的小弟,該是最佳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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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辰時,楚禾便換上一身華服,讓人簇擁着從楚府走了出來。
剛走出府,楚禾便看見一位公子昂首立在原地,一襲水藍色武服上印着暗銀紋,顯然職銜不低。再加上他眉眼與赫紹煊有些許相似,楚禾便猜測這就是那位出身貴族的子蘭将軍。
果不其然,那年輕公子看見她出來,遠遠地便朝她一揖。
楚禾也依着規矩,朝那人福了福身。
身後的楚貞卻皺着眉頭道:
“我聽聞東堯王麾下名将衆多,怎麽就派這麽個年輕的公子來迎親?最近東堯不太平,若是出了差錯怎麽行?”
楚泰寧瞪了他一眼,楚貞才把話頭壓了下去,朝楚禾撇了撇嘴。
楚禾微微一笑:
“哥哥切莫以貌取人,我聽聞這位是子蘭将軍,哪怕是在東堯王帳下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
話音剛落,赫子蘭上前一步,朝楚泰寧拱手道:
“子蘭見過楚将軍,楚夫人。我王上月不幸負傷,未能及時将養過來,便派我先行一步,迎王後東歸。”
楚泰寧見赫子蘭年紀雖輕卻行事穩重,當即便放心了許多,回禮道:
“老臣也格外牽挂東堯王的傷勢,特地命人備了一車珍稀藥材,望王上早日康複。”
赫子蘭再行一禮表示感謝,随即向楚禾輕聲道:
“時辰不早,還請王後上車。”
楚禾微微颌首,臨到車前,她卻忽而轉身朝父母親的方向轉身,深深一拜。
她看見楚明依出現在人群之中,唇邊似是翹起一個嘲諷的笑意,在滿目牽挂的親人當中顯得尤為紮眼。
楚禾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楚明依的笑便立刻僵在臉上,心虛地埋下頭去不敢與她對視。
楚禾攥緊了自己的衣袖。
這一次,她絕不會讓上輩子的事情再次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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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拉着辎重,他們緊趕慢趕地也要行十多日才能抵達東堯。
這一日他們行至巨鹿原,楚禾挑起簾布往外瞧,只見道路兩側高聳入雲的山脈遮天蔽日,唯餘天光一線。
峽谷陰風徐徐,吹得楚禾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立夏翻出一件厚實的衣裳:
“山裏陰涼,小姐還是快披上衣服。”
楚禾搖了搖頭,只将衣服搭在膝上,眼神落在隊伍最前面的那個藍衣身影上,心思不由地凝重起來。
上一世,赫元祯在玉京點起烽火,謊報軍情,意在坑殺他忌憚已久的東堯大軍。
赫紹煊為了及時趕到,冒險走入了這條位于崇山峻嶺之間的峽谷。他怎麽也沒想到,與自己血脈至親的兄弟,竟然要他的命。
楚禾知道這背後一定少不了趙家的手筆。一日強似一日的東堯,早就讓玉京那些老世族們感到惶惶不可終日。
赫元祯,只不過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而已。
雖然上一世她沒有親眼看見那場殘酷的戰役,但是楚禾知道,是年輕的赫子蘭率領一衆死士引開敵軍,力保赫紹煊突圍,最後葬身峽谷。
赫子蘭死後,赫紹煊背負着滿腔仇恨,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趁楚家軍北上之時,整合東堯全部力量卷土重來,一舉奪下巨鹿原以西的十四座關城,兵臨玉京。
這時,前方一片坦蕩的官道上卻忽然沖出一隊蒙面人馬,來勢洶洶。
赫子蘭見狀立刻勒緊馬頭,高聲示意全軍戒備。
楚禾素來聽說這一帶多山匪,心裏暗自捏了一把汗。她探出頭去,隐約看見那熟悉的“孟”字大旗,立即便站起身來提着裙角下了馬車,飛奔至隊伍最前方。
赫子蘭見狀,趕忙縱馬攔住她的去路,焦急地大聲道:
“王後娘娘小心——”
誰知他話音剛落,對面領頭之人便一馬當先朝他們沖來。
疾風呼嘯而過,将來人一襲紅衫吹的獵獵作響——原來是一個女子。
她一頭烏黑長發高高束在頭頂,眉宇淩然,雙頰自然泛紅,鬓角青絲汗津津地貼在臉上,顯得明麗動人。
赫子蘭正看得發愣,卻瞧見她從腰際甩出一根足有半人長的鞭子指向自己,下巴高高揚起:
“睜大你的眼睛看看,這整個東堯上下,可有我這麽好看的女土匪?聽好了,我乃儀安守将孟忌之妹孟泣雲!你是何人,還不快速速報上名來!?”
赫子蘭還未來得及答話,便瞧見楚禾從他身後鑽出來,迎上去興奮地喊道:
“泣雲!”
孟泣雲定睛一看,當即便收了鞭子,朝她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貝齒和兩個酒窩:
“嘿!果然被我等着了!”
楚禾仰着一張紅撲撲的小臉瞧着她:
“泣雲,你不是同孟大哥一起駐守儀安城麽?怎麽跑到巨鹿原了?”
孟泣雲笑道:
“我半月前便知道你要出嫁,便日日守在這裏等着。走,上馬!我帶你去見見巨鹿原的風光!”
楚禾被她慫恿得剛想上馬,赫子蘭卻夾緊馬肚上前阻攔道:
“你這馬可是剛馴化不久的烈馬,我看你自己騎都不穩當,如何還能讓王後娘娘跟你受累?”
孟泣雲蹙着眉上下打量他一眼,一把便将楚禾拉上馬背:
“你區區一個先鋒大将,怎麽還管得到我頭上?”
見赫子蘭臉色不大好看,楚禾輕輕推了她一把道:
“泣雲,這位是子蘭将軍,與東堯王同是皇室宗親,不可無禮。”
孟泣雲轉而又打量他一邊,恍然道:
“你就是赫子蘭?那個追着巨鹿原土匪追了一年也沒剿滅的傻瓜将軍?”
赫子蘭瞪大了眼睛道:
“那幫賊寇頗為狡猾,換了你試試?”
孟泣雲輕蔑一笑,一抖缰繩便帶着楚禾飛奔出老遠,輕飄飄地留下一句話:
“遲早都得被我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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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禾與孟泣雲共騎一乘,一路賞玩着罕見的大漠原風光,不知不覺已近黃昏。
孟泣雲指着遠處流雲之下的城池道:
“阿禾,你看,那就是青都了。”
緊接着,她頗為認真地望着楚禾道:
“阿禾,你可想好了要嫁給那個東堯王?”
楚禾回過頭來望她一眼,半是打趣道:
“怎麽,若我不願意,你還要帶着我跑路不成?”
孟泣雲沒笑,而是輕輕咬了咬唇道:
“阿禾,我只是怕你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潦草地度過一生。”
楚禾心中一震,她忽地想起前世入宮之前,孟泣雲從千裏之外的儀安城星夜趕回,也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這輩子,她決心遠赴東堯,嫁給赫紹煊,孟泣雲依然沒有讓她在出嫁之前孤身一人。
原來有些情誼,無論如何也不曾改變。
楚禾握住她的手,輕聲道:
“泣雲,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無論如何,我都要走下去。”
孟泣雲回頭認真地看了她一會兒,從懷中掏出一塊紫檀木令牌遞給她:
“這樣也好。青都離儀安城近,若是赫紹煊日後欺負你了,你便來找我。”
“好。”
她們彼此相顧無言,而是信馬由缰地行走在青都外的原野上,直到入夜才進入青都境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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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青都,楚禾便乖乖地回到了馬車上。
依着規矩,她一入東堯便要入住王宮,進行大婚禮。
只是如今赫紹煊還尚未從重傷昏迷之中醒來,也不知她今夜會宿在何處。
楚禾讓立夏替自己蒙上蓋頭,心中正忐忑時,卻聽見外面傳來赫子蘭的聲音:
“王後娘娘,請下車罷。”
她讓蓋頭蒙着,什麽也看不見,只有地上的光影忽明忽暗,她似乎被引着走進一座寝殿之中,撲面而來便聞見一股濃重的中藥味。
那藥味下面,還有一絲難以掩去的血腥氣。
楚禾心中咯噔一下——赫紹煊不會已經醒了吧?
她心裏正惴惴之時,赫子蘭的聲音适時響起:
“王後娘娘,儀典原本應當在今夜吉時舉行,可王上如今還尚未醒來。玉京派來的監禮又執意要今日完禮,只得委屈您住在此地了……”
楚禾凝滞片刻,勉強擠出一絲笑:
“不妨事。”
赫子蘭聞言,朝她略略一躬身,轉身便走出了殿門。
待他走後,斂秋和立夏也不敢多言,将楚禾扶着坐到床榻邊上坐下,便退了下去。
依着東堯的規矩,今夜誰也不能守在洞房門口的。
這裏一時間靜極了,楚禾依稀聽見自己的背後傳來的均勻而沉重的呼吸聲,不由地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自己将蓋頭取了下來。
楚禾戰戰兢兢地撇過臉去,先是看見一只幾乎沒有血色的修長手臂,慢慢向上,看見一張蒼白瘦削的臉頰。他眉宇輕蹙,鳳眸緊閉,臉龐透露出些許不同于前世初見他時的稚嫩。
楚禾想起來,此時的赫紹煊,也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少年,還并未成為那個叱咤天下的東堯霸王。
她的心中帶着些許期待。或許此時,他的身上還尚未沾染上那些殘酷嗜血的本性。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用小指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
不同于前世的記憶,他的手竟然是溫熱的,這讓楚禾的思緒有了一絲錯亂。
忽然,赫紹煊的手臂猛然一翻,反手将她的手腕扣住,緊緊扼住她的脖頸将她按倒在床榻上。
楚禾被他掐得說不出話來,只聽見他喘着粗氣質問道:
“你是何人?”
作者有話要說: 楚禾:咳咳...我是你的小寶貝啊~
赫紹煊: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