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看到塔琳娜沖進濃霧中,夏爾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之前塔琳娜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現在她的步子竟快得像小鹿,夏爾一步也不敢放慢,生怕稍有遲疑就會跟丢她。

跑出去一小段後,他聽不見隊伍那邊的動靜了。這霧不僅遮蔽了視野,還隔絕了聲音。但是他不願意折返,不想丢下塔琳娜一個人。

他一路跟着塔琳娜奔跑,攀上丘陵,鑽進樹叢,跨過伏倒的朽木……在霧中很難看清地形,偶爾還會被樹枝擦過身體、刮傷面頰,他不知道塔琳娜是怎麽能跑這麽快的,她才十三歲,而且從沒學習過戰鬥技巧,還身患重病……

不知過了多久,連夏爾都開始氣喘籲籲時,塔琳娜終于停下了。她跌倒在地,左顧右盼,呼吸竟沒有一絲紊亂。

夏爾趕緊跑上前:“別怕,我帶你回去……”

塔琳娜困惑地盯了他好久,就像暫時忘記了他是誰一樣:“夏爾?是你……你怎麽會……難道你和我一樣嗎?”

夏爾根本沒聽懂她想問什麽。他把她背在身上,單手拔出長劍,撥開草叢,試着原路返回。

塔琳娜的體力似乎恢複了一些,話也多了起來。她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夏爾,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了?”

“什麽?我不明白……”

“你感覺到了嗎?”

夏爾還是不懂。妹妹抱着他的脖子,歪頭使勁看他,看了一會兒後,她放心地說:“看來沒有。太好了,你沒生病……你為什麽要跟上來……”

“那你為什麽要跑?”夏爾說,“我當然要跟上來了,我還能怎麽辦?難道讓你一個人跑進山裏嗎?”

“我為什麽要跑……奇怪,我也不知道……”塔琳娜的語氣中,有一種與她年紀不匹配的憂傷,“也許因為……我病了,夏爾,我得了和媽媽一樣的病。我沒法抵抗……它早晚會殺了我的。我會和媽媽一樣瘋掉,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山裏……”

“不會,不會的……”夏爾嘴上安慰着妹妹,心裏卻慌得要命。他在霧中辨不出方向,完全不知現在走的路是否正确。

太陽開始落山了,濃霧迷蒙的山林更加昏暗。塔琳娜伏在哥哥的背上無聲地哭泣,眼淚打濕了夏爾的脖子。夏爾自己也很害怕,他還很年輕,雖身為軍人卻還沒參加過什麽像樣的戰鬥……可他不能表現出畏懼,不然塔琳娜會更加害怕。

又走了一會兒,前方依稀出現了一絲柔和的光亮。夏爾走近,發現了一盞挂在樹幹上的提燈。遠處還有好幾盞這樣的燈,每隔幾步就挂着一盞,在昏暗的樹林中指出了一條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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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山上的獵人,”夏爾喜出望外,“哪怕是蠻族的帳篷也可以……現在我們已經不打仗了,遇到蠻族也比遇到怪物好。”

提燈隔出來的路十分平坦。走了沒多久,一座木制小屋隐約出現在了燈火盡頭。

屋子外面,紅色與白色的玫瑰在不屬于它們的季節盛放着,牆壁和木窗上垂着許多由獸骨、羽毛和小石頭穿成的鏈子,像是能起到什麽保護作用,屋檐下晾曬着肉幹和草藥,木門中心挂着一只年幼山羊的頭骨,門縫中流溢出溫暖的火光……

要麽繼續在林間摸索,要麽過去敲門求助……夏爾背着妹妹走了過去。靠近木門的時候,一陣微風吹過,門吱呀一聲自己打開了。

夏爾和塔琳娜都緊張地看着屋內,生怕有什麽恐怖的東西借機撲出來。室內燃着爐子,窗臺和桌子上還點了不少蠟燭,一個纖細的背影坐在爐子前,慢悠悠地用長柄勺子攪着小圓鍋裏的炖菜。

那人聽到了動靜,卻沒有馬上回頭。他放下勺子,摘掉防燙用的棉手套……夏爾發現這人有一雙骨骼纖細、皮膚幼嫩的手,這絕對不是獵人的手,甚至大多數法師們的手都沒有這麽柔白無暇。

那人慢慢轉過身,皮毛鬥篷的風帽下露出了一頭朝霞般的紅發。

“媽媽?”塔琳娜迷迷糊糊的,忍不住輕聲呼喚。

紅發的屋主抿嘴一笑,眼神中還有些難為情:“我可不是你媽媽。”

他開口之後,塔琳娜在夏爾背上縮了縮。屋主當然不是她媽媽,這是男人的聲音。等他完全轉過身就更明顯了,他是個年輕的紅發男子,可能和夏爾年紀相當,但體型比夏爾纖細得多,而且他五官精致,皮膚白皙,一點也不像會住在這種地方的人。

看着他的背影和紅發時,也不知怎麽回事,塔琳娜一晃神還以為看到了已去世的母親……他的臉型确實有些像兄妹倆的母親,但面容整體看起來就不太像了。

雖然屋內燃着溫暖的爐火,但夏爾不敢輕易向前。紅發的美貌少年向前走了幾步:“兩位晚上好。我叫羅賽。也許你們聽過這個名字?”

夏爾想向後退,卻突然雙腿僵硬,一步也挪不動了。

“如果你們不知道‘羅賽’這名字……”少年走到了夏爾面前,仰起頭才能直視他,“那你們總記得絲妮格是誰吧?”

他們當然記得。這是他們母親的名字。

夏爾剛想再問些什麽,身後的山林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盞盞提燈照亮了夜霧,霧中有無數人影搖擺着、佝偻着,正緩緩向小屋靠近。它們中有些人形體豐滿,有些則缺失了某些肢體甚至頭部,還有些已經只剩下幹枯的骨骼……顯然這些都不是活人。

有幾具屍體走得比別人更快更穩,他們很快穿過了叢林,離開薄霧,站到了小木屋的栅欄外。夏爾認得它們,它們就是之前那幾個死屍刺客。

“看來,它們沒能把他帶回來,”名叫羅賽的少年嘆了口氣,他所說的‘他’顯然不是指任何一具屍體,“算了,就算得到了又能怎麽樣……”

他低下頭,聲音越來越小,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說些什麽。突然他又擡起頭,看向夏爾背上的塔琳娜。

“孩子,我可以幫你,”羅賽伸出手,撫上小姑娘的淚痕,夏爾想帶妹妹躲開,卻無法動彈,“你和你母親一樣,和我一樣,都具有天生能夠操縱元素的能力。可惜你的哥哥們并沒有遺傳到這種天賦……現在你一定很痛苦,魔法擾流在你身上肆虐,随時可能會将你撕成碎片……你想恢複健康嗎?你想活下去嗎?”

小姑娘愣愣地點了點頭,也不知是真聽懂了還是被吓得說不出話。

羅賽勾起嘴角,贊賞地看着她:“按說,病成你這樣的術士已經沒救了……但現在情況不同,我掌握了人間不存在的元素,它治愈了我的痛苦,洗滌了我的靈魂,還向我輸送着源源不斷的偉大力量……來吧,”他走到夏爾身邊,對塔琳娜伸出手,“跟我到屋裏來。只要你走進來,痛苦就會立刻緩解,以後我還會繼續教你些技巧,幫你徹底擺脫這種折磨。”

夏爾無法動彈,但塔琳娜行動自如。她在羅賽的幫助下遲疑地爬下夏爾的背,不時望着霧中的屍體,眼中充滿懼色。

羅賽把她攙進了屋內,剛要去關門,塔琳娜撲上去阻止了他:“等等!你……你要幹什麽?”

“小姑娘,”羅賽對她溫柔一笑,“我能救你,但只能救你一人。你看外面那些傀儡,它們就像軍隊一樣。你的父親也有軍隊,他是不是得讓軍隊定期操練?是不是得給軍人分派糧饷?我對這些屍體也是一樣的。異界元素讓它們渴望着暴力和鮮血。既然它們聽話地集結于此,我就必須給它們點獎勵,稍微滿足一下他們的渴望。”

他對着塔琳娜說着話,目光卻看向夏爾:“孩子,只要你跟我來,我會像愛絲妮格一樣愛你。我會幫你調養身體,讓你恢複健康,再教你操控元素……将來你就不再是柔弱的小女孩了,你會成為比我更優秀的施法者。如果你不喜歡這種深山老林的生活,你也可以回銀隼堡……那時你就是銀隼堡唯一的女主人。”

“那……夏爾呢?”塔琳娜緊緊抓住木門。

“他必須留在外面。”羅賽冷冷地說,“我也曾有過感情深厚的血親,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不管你們有多親密,我也只要你一個。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必須讓他留在外面。”

塔琳娜還沒回答,夏爾說話了:“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你真的……能救塔琳娜?”

羅賽挑釁地看着他:“我說的句句屬實。其實我完全可以把你們兩人都殺掉,在這麽巨大的優勢之下,我騙你有什麽意思呢?”

夏爾垂下目光,看向門邊的塔琳娜。她也看着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含着淚花。

“塔琳娜,跟他進去吧。”夏爾說。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讓手裏的劍動了動,裝作自己還能戰鬥。

“跟他進去吧……我才不怕那些屍體呢。我是軍人,你應該知道我有多厲害。再說了,就算它們數量太多,我打不過,至少我還可以逃跑呀!我可以先幹掉幾個屍體,如果情況不好,我就逃出去找更多人來……”

塔琳娜搖搖頭,抹了把眼淚,放開木門,晃晃悠悠地站到了門外,靠在哥哥手邊。

羅賽不耐煩地眯起眼:“小姑娘,我說過了,我只要你一個人。”

“那……我不活了還不行嗎?”塔琳娜抽泣着,“反正我早就覺得自己會死了……從小我就這麽覺得。我不夠強壯,也不夠漂亮,我腦子笨,身體差,還被榴蓮紮暈……昨天我還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呢!反正死掉是早晚的事……沒關系,你不用救我了,就讓我和夏爾都死在外面喂你的軍隊好了!”

“塔琳娜!”夏爾又急又難過。

女孩看了一眼霧中的行屍,又擡起頭看向夏爾:“雖然那時我還小,但我記得很清楚……媽媽曾經對我們說過……”

夏爾恍惚地接上了她的話:“她說……我們兄妹幾人要永遠在一起……”

塔琳娜堅定地點點頭:“只要活着,就永遠在一起。”

門內傳來嘩啦一聲。羅賽面色蒼白地向後退了幾步,後腰撞到桌角,桌上的水杯摔碎在地上,蠟燭也差點翻倒。

兄妹倆畏懼而疑惑地看着他。這個惡毒的紅發男子為什麽突然一臉驚惶?

這時,林中突然曝出一片白光。它明亮卻并不刺眼,如滿月的光輝般穿透了黑暗。同時,一陣不帶溫度的風撕開了濃霧,在小屋附近造出一塊空氣透徹的區域。集結于此的屍體們變得躁動不安,有些跑向了樹林深處,有些本能地去迎擊出現的敵人。

遠處傳來馬蹄聲、喝吼聲、隐約的念咒聲……還有零星幾聲慘叫。慘叫聲非常耳熟,應該是那個臉色蒼白的精靈。

夏爾身上的束縛突然消失了。他把塔琳娜摟在身邊,提劍沖進屋內……現在屋內空無一人,紅發男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夏爾爵士,塔琳娜小姐!”伯裏斯滿臉滿手都是血地跑了進來,身邊跟着洛特。

“您……您怎麽了?”塔琳娜被他的臉吓了一跳。

“哦,我沒事,”法師和她保持了一點距離,“之前被馬車磕的……人的頭皮比較容易出血,看上去吓人,其實傷口特別小。”

說着,他抹了點快要幹掉的血污,把手指蘸進一個小錫盒裏。血和指尖的膏油融合在一起後,他舉起手,在空氣中比劃了幾個看不見的符文。

“紅禿鹫跑了,跑得還挺遠,”法師搖搖頭,“對一個術士來說,他的反應算是十分罕見……”

“紅禿鹫?”夏爾和塔琳娜彼此對視。

伯裏斯皺皺眉:“怎麽?你們遇到的難道不是他嗎?”

塔琳娜年紀雖小,也知道就是這人咒自己被榴蓮紮死。但是……有件事卻是她和夏爾都不知道的:“法師閣下,那個紅禿鹫……他叫什麽名字?”

伯裏斯也不知道。在打聽小道消息、掌握邊角細節等方面,洛特卻十分擅長:“我知道。紅禿鹫叫羅賽·格林。”

與此同時,羅賽·格林從傳送法術的眩暈中回過神,跌倒在漆黑小巷內。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只要活着,就要永遠在一起。

他跪在地上,抱緊雙肩顫抖哭泣,不斷重複着這兩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回有兩個童話,不知有人能看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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