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領地騎士們包圍了木屋,伯裏斯和黑松兩個法師在屋內外各處檢查。黑松嫌棄地看着“年輕法師”的一臉血,伯裏斯也對黑松剛才慘叫着施法的行為唉聲嘆氣。

“你真不愧是……”精靈嘟囔着。

伯裏斯問:“不愧是什麽?”

“真不愧是伯裏斯導師的……呃,我能直說嗎,”黑松正用一支類似放大鏡的東西照着花叢,等待觀測結果,“你和他有血緣關系,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很像他,各方面都很像……比如慢悠悠的個性,相當随便的審美,還有那種非常柔弱的氣質……”

原來學徒對我是這個印象?伯裏斯忍不住追問:“你一直是這樣看他的?”

“可不是嗎,”黑松說,“當然,我知道導師很了不起,他的知識水平沒得說,施法能力更是厲害,但是他特別的……唉,怎麽說呢,他特別缺乏威嚴感。小法師,你見過奧法聯合會的現任議長嗎?你年紀這麽小,我估計你沒見過她。她是個特別有威壓感的人類,別看她是個瘦巴巴的老太太,但只要她往那一站,你就會忍不住向她低頭……”

黑松說的是德洛麗特,她和伯裏斯在同一個實驗室裏工作過。那時,奧法聯合會的議長是伯裏斯。

然後黑松馬上就說到這件事了:“在她之前,伯裏斯導師也當過議長。這你總該知道吧?他六十歲左右就卸任了,是他主動放棄連任的。你看,咱們的導師是個挺偉大的人,可是他一點偉人的氣質都沒有。不是我說他壞話……他實在是太不講究了,連王都真理塔裏那些書呆子都比他有氣勢。他看起來和郵局裏代人寫信的老頭差不多。”

“他只是比較務實……”伯裏斯沒怎麽見過郵局裏代寫信的老頭,不知那些老頭到底是什麽樣,不知黑松這話到底是在誇他還是罵他。

“我就說你像他吧?”黑松光顧着說話,接下來的偵測法術基本都是伯裏斯在做,“你的思維方式也和他很像。比如說,我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

“伯裏斯的塔叫什麽名字?”

伯裏斯一愣:“那個塔還有名字?”

“答不上來吧?咱們的導師,竟從來沒有給塔取過名字!你看,薩戈王都的公務法師塔名為‘真理’,昆缇利亞有個精靈大法師,他的居所叫‘海淵之塔’,希爾達教院的三座高塔分別叫做‘白晝’、‘永夜’和‘森靈’,用來向三善神致敬……五塔半島的研修院也有幾座塔,他們的命名就比較随意了,就叫第一研修塔、第二研修塔……不管怎麽說,它們總算還有名字。而咱們的導師呢,他的塔根本沒有名字!”

伯裏斯從未思考過此類問題,今天黑松一說,他感到不可理解:“那個塔它……就叫‘伯裏斯的塔’啊。公務機構和教學機構當然要取名字,私人領域為什麽還要取名字?難道大家也會給自己的家取名字嗎?不叫‘某某的家’,而叫‘綠松石之二層小木屋’?”

黑松望着天,美滋滋地幻想着:“法師塔還是得有個名字才像那麽回事……将來如果我有了自己的塔,我要把塔身刷成骨白色,還要畫上一些紋路,模仿骨頭的質感,塔頂要有一個白龍首級……呃,真的首級就算了,我可以叫人用石膏雕一個。我要叫它蒼白之塔,算是致敬那個‘冰原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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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這樣。”聽到那個詞,伯裏斯語氣冰冷地打斷了他,“你知道冰原白塔是怎麽一回事嗎?”

黑松滿不在乎地看向小法師:“我當然知道啊。關于伊裏爾的書有很多,咱們的導師也提起過他。”

“那你就該知道,冰原白塔并不是什麽好地方,它不值得被懷念。”

“也許吧,我沒去過。”黑松聳聳肩,“畢竟伊裏爾很有名。他統治着寒霜平原,那邊的野人和死靈師都對他俯首稱臣,北星之城的騎士團派了幾個小隊去殺他,最後卻幾乎全軍覆沒……你知道嗎,出這事的時候我還在艾魯本森林裏配健體藥水呢,光是聽到那些傳說就讓我渾身發顫……導師跟你說過沒有?他見過伊裏爾,他還和騎士團一起對付過他……”

黑松說到最後一句時,伯裏斯猛地站起了身,精靈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他不明白是為什麽……小法師平靜而冰冷地看着他,目光刺得他心口一涼。

“如果你記得導師是怎麽說的,”伯裏斯緩緩開口,“那麽你也應該記得,伊裏爾是瘋狂的暴君,而不是什麽死靈師的偶像。寒霜平原上的游牧民族是他的虜獲物,流離失所的死靈師是他的奴隸,北星之城騎士團中戰死的那些人,沒有一個得到了仁慈的死亡。”

黑松又想說什麽,伯裏斯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你能理解什麽是‘虜獲物’,什麽是‘奴隸’,什麽是‘不得善終’嗎?那可不是主人邪惡地笑笑、別人随便跪着抖一抖而已。你也見過戰争,但你見過俘虜中的體弱者被當場絞成肉,喂給異界的巨獸嗎?你見過人被活着剝皮割肉做成骷髅武者嗎?當伊裏爾征服一個地區後,你知道他會先做些什麽嗎?

“他會殺光所有強壯勞力,把他們全都做成不死生物。不死生物更忠誠,而且不知勞苦。女人和孩子也許能活下來,但這并不是因為伊裏爾仁慈,他需要女人的子宮做培養皿,為他誕育各種實驗生物。而小孩子是母親的軟肋,為了孩子,那些女人不敢自戕,只能忍受這種生活。至于冰原上的其他死靈師……你覺得‘服從’意味着什麽?意味着谄媚地叫一聲‘偉大的大師’而已嗎?不,那意味着你的生命攥在他手裏,他随時可以撕碎你的身體乃至靈魂。”

黑松聽得不寒而栗,呆呆地看着小法師,一時沒法作出回應。

伯裏斯深呼吸了幾下,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歷史上有不少法師會為野心、為知識而做出很可怕的事,這是很正常的。但是伊裏爾不一樣,他不是在追求任何別的東西,他只是在享受。你能明白嗎,他在享受殘酷本身。我……我們的導師應該也告訴過你……伊裏爾不是什麽英傑,反而應該是吾輩之中的恥辱。冰原白塔可不只是一個黑暗的符號,它代表着千萬條生命的隕落,代表着至今無法安眠的無數靈魂。”

“呃……我知道啦……”黑松不安地撚着自己的袍子,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見伯裏斯的時候。

那是很多年前,他已經掌握了不少法術,是到伯裏斯這裏來尋求深造的。初見之時,他對旁人傲慢戲谑的态度引起了伯裏斯的不悅。那是伯裏斯第一次對他發火,而且也是僅有的一次。

伯裏斯禁止他使用浮碟,壓制了他的施法能力,強迫他每天徒步上下塔,還讓他睡在地下實驗室裏,負責照顧各種腐敗程度的屍體……黑松以失去魔法的狀态掙紮了好幾周之後,灰溜溜地主動找被他諷刺和吓唬過的仆人道歉……伯裏斯這才解除了給他的懲戒。

現在黑松也很想道歉,發自靈魂地想道歉。可話到嘴邊……他又說不出來。眼前站着的畢竟不是導師,只是學徒柯雷夫。

就算柯雷夫是導師的親兒子,就算他說得對,就算他各方面都很像導師……但他始終只個年輕的人類學徒啊!黑松自知說錯了話,又不想對一個學徒低聲下氣……

“抱歉,是我太說教了。”這時,伯裏斯反而先道了歉,剛剛擡起點的氣勢又弱了下去,“我認識一些北方的朋友,所以對這些了解得比較多……比導師告訴我的還要多。你一提起那個塔,我心裏是真的很不好受……”

黑松也趕緊說:“沒事沒事,是我說話不經過大腦……那個,接下來呢?這房子好像沒問題,不危險。”

黑松匆匆走開,心中萬分慶幸:幸好小法師個性柔和,幸好導師不在現場……要是被導師聽到我提起冰原白塔,他準得又讓我以失去魔法的狀态去打掃高塔……

确認木屋安全後,兩個法師就讓夏爾兄妹進去休息了。術士不喜歡做魔法陷阱,對普通人來說,術士的小屋比法師的住處安全很多。屋裏唯一的預置法術是安撫類的,術士用它來舒緩總被元素沖擊的身體,它對塔琳娜的病情有一定緩解作用。

在這個過程中,洛特意外地沒有參與任何讨論。他站在蘭托親王身邊,兩個人似乎在低聲商量着什麽。

蘭托親王的臉色蒼白得堪比黑松。與洛特交談時,他一直盯着屋外籬笆裏的花叢,自始至終沒有走進小屋半步。

“法師黑松閣下,來一下,”過了一會兒,親王喊道,“我需要你回銀隼堡去。”

黑松立刻像忠實的老朋友一樣站到了親王身邊。他早就想回城市了,只是不想主動說出來。

洛特走到精靈面前:“你見過紅禿鹫,是吧?”

“是見過……”黑松很緊張。這個“遠古亡靈惡魔龍”光是盯着他就讓他脊背發涼。

“如果與他發生沖突,你能戰勝他嗎?”

黑松撇撇嘴:“能。術士嘛,就是個縱火犯而已。”反正“遠古亡靈惡魔龍”不是真正的術士,這話并不會冒犯到他。

“現在的紅禿鹫不太一樣了,”洛特提醒他,“他的外表變年輕了,而且他很可能掌握了一些不屬于這世界的力量,已經不僅是個縱火犯了。”

“不管他有什麽力量,他的進攻思路都不會變。我和他共事過。”

“好,”不知什麽時候,洛特竟然成了在場發號施令的人,“術士紅禿鹫剛才還在這裏,我們出現的時候,他逃走了,現在他很可能在銀隼堡內。親王的長子阿諾德有危險,你得回去找到他。”

這時,一直神情恍惚的蘭托親王說:“我和法師一起回去……我也得回去。”

洛特按住他的肩:“算了吧殿下。紅禿鹫最恨的就是你,萬一你遇到他怎麽辦?”

蘭托親王看向屋內驚魂未定的一對兒女,搖了搖頭:“見到他更好,也許我應該和他好好談談……夏爾留在這,陪塔琳娜先好好休息……法師們說這屋子對她的病有好處。我帶一半人回城,其他士兵留下保護夏爾和塔琳娜。夏爾,這些人就交給你指揮了。”

夏爾遠望着父親,鄭重地點了點頭。親王自言自語着:“你們留在這反而安全。那些屍體可能是畏懼紅禿鹫,所以不敢進他的屋子……”

伯裏斯站在一邊,心中充滿疑惑,又不好當面詢問。親王和黑松都消失在山林之後,他把洛特叫到院子外,走到讓屋內的人聽不清談話的距離。

“大人,剛才您說紅禿鹫最恨蘭托親王??”法師問,“他們之間的恩怨應該不只關于榴蓮吧?”

洛特的眼睛發亮:“你知道嗎,親王向我坦白了一個大秘密!”

“為什麽他會向您坦白秘密?”伯裏斯身上泛起一陣雞皮疙瘩,骸骨大君該不會是吻了親王來施法吧……

“先說清楚,我沒親他!”洛特一眼看穿了伯裏斯的擔憂,“還記得我曾說過的那個理論嗎?‘人在磨難之後都需要傾訴’的理論。蘭托親王也一樣。到了這個地步,他最需要的就是有人循循善誘去挖他內心的秘密,你挖得越誠懇,他就釋放得越舒服。”

伯裏斯望了一眼小屋:“之前我有個猜測。紅禿鹫……也就是羅賽·格林,他和已去世的王妃殿下有血緣關系?”

“真聰明,不愧是我的法師,”洛特也望向屋前的玫瑰叢,“羅賽和絲妮格是兄妹。在認識蘭托親王之前,這裏就是他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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