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羅賽·格林是被諾拉德放走的。
也許是出于虧欠感,親王将羅賽安排在了一間條件不錯的牢房裏。這牢房是半地下的,有窗子,有像樣的桌子和木床,以前只關押過文官和女犯人。反正羅賽戴着特制的鐐铐,沒法用法術逃跑。
淩晨時,諾拉德去探望了羅賽。他命令衛兵們退到兩道門外,單獨和羅賽聊了很久。
幾分鐘前,衛兵們聽到諾拉德發出一聲尖叫,他們趕到囚室門口時,犯人羅賽已經不見了。諾拉德靠牆坐在地上,囚室窗子的鐵欄杆被折彎了兩條。
看過現場後,洛特相當肯定:羅賽就是被諾拉德放走的。諾拉德好歹也在法師教院裏修習過,雖然他能力一般,但折彎兩根細細的鐵條應該還是可以的……主要是,那些鐵條實在是太細了!哪怕不用法術,強壯點的戰士就能徒手把它們掰彎。
諾拉德肯定還在囚室裏等了一會兒,确定羅賽跑遠後他才嗷嗷大叫起來。洛特非常好奇他倆到底聊了什麽,甚至也許幹了什麽……畢竟諾拉德在牢房裏待了好長時間。
“席格費,幫我找到他。”骸骨大君離開領主宅邸,站在清晨安靜的大街上。
得到回應後,他閉上眼再睜開,藍眼珠變為朱紅色火苗:“席格費,給我你的所見所感。”
現在,骸骨大君看到的不再是空曠的街道,而是從高空俯瞰下來的城市與山林。席格費的眼睛帶着他越過整個銀隼堡,在山間盤繞了幾圈,突然向下俯沖,在一塊橫路的枯木前攔住了人類術士。
獅鹫降落時的風壓把羅賽掀了個跟頭。他震驚地看着席格費,兩腿發軟站不起來。雖然吸取過不少煉獄元素,但他還從未親眼見過這頭深紅色的巨大獅鹫。
“羅賽·格林,你要去哪裏?”獅鹫口中冒出的是骸骨大君的聲音。
羅賽蜷縮在枯木後面:“你是什麽?你……你不是人間的生物……”
獅鹫(在大君的提議下)咆哮了一聲,紅黑相間的煉獄風格雙眼死死盯着羅賽,催促他回答問題。
“我要去哪裏……?”羅賽小聲說,“是啊,我要去哪裏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骸骨大君用席格費的嘴說:“是我的力量幫你重獲青春的,”反正席格費的力量也是他的造物,“即使現在你不能施法,你也應該能夠感覺到這一點。”
羅賽專注地閉上眼,慢慢點了點頭。他沒讀過什麽書,不太清楚煉獄是怎麽回事、流放位面是怎麽回事,但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眼前的生物以及其力量絕對不屬于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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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體變年輕了,力量也有所增長,可你竟然只想着報複私人恩怨?”大君嗤笑道,“就算你殺了那個人,把他做成屍偶,他也不可能變成你想象中的愛人。就算你殺光他的所有血脈,毀掉銀隼堡甚至整個薩戈……絲妮格也不可能再回到你身邊。”
其實,如果絲妮格剛死,她還是有可能被複活的……如果她還未趟過黑湖、還未走進奧塔羅特的神域,那他就有辦法把她的靈魂強行拽回來。雖然回來後她也只能當個返魂屍……現在就不行了,她都死了這麽多年了,任何魔法或神術都不可能再找到她。
“那我又應該做什麽呢……”羅賽頹然地靠在枯木上,比剛才放松了些,“這麽多年過去……我對他們的愛越來越少,仇恨卻越來越多。确實,我曾經對蘭托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但現在……已經沒有了……我甚至可能已經不愛絲妮格了。我只想讓蘭托被折磨……憑什麽只有我一個人受苦?”
骸骨大君嘆口氣,讓獅鹫向前走了幾步:“羅賽·格林,難道你從沒有想過離開這種命運嗎?你看那邊——”獅鹫昂首向西邊,山腰上矗立着一塊黑色巨石,“如果你沒戴這個手铐,你可不可以施法擊碎那塊石頭?”
羅賽眯眼看了看:“應該可以……”
“這就是了。你擁有這樣驚人的力量,可你竟然什麽也不想做,只想着報複妹夫或者勾引外甥!”
“我沒有勾引外甥!”
“你先用魔法勾引小外甥女,想讓‘妹妹抛棄哥哥’的戲碼再上演一遍;然後你又用身體勾引大外甥,讓他帶你進城堡、讓他幫你逃走。”
“塔琳娜的事我承認,但我沒有勾引諾拉德!”羅賽憤憤地大叫,“明明是他先勾引我的!我……我确實是利用了他,我真的只是利用他而已……”
獅鹫一臉詫異,不過人類分辨不出獅鹫的表情。骸骨大君的語氣帶着嘲諷,和獅鹫的表情并不搭配:“啧啧,你竟然臉紅了,真是寡廉鮮恥啊,你可是他舅舅噢……”
羅賽還想分辯什麽,獅鹫把一只前爪踏在枯木上,他又把話咽了回去。被龐大的異界生物俯視着,不能施法的術士就像被狼踩在腳下的兔子。
“我不是來嘲笑你的,術士。”骸骨大君非常努力,終于壓抑住了跑題的欲望,“現在你有了年輕健康的身體,神志也恢複了正常,而且還獲得了更強的力量……你應該走上更寬闊的路,而不是在狹隘的恩怨中越鑽越深。我問你,操縱異界元素的滋味怎麽樣,有趣嗎?”
羅賽沒說話,似乎是在回味那種感覺。從他的的眼神中就知道,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骸骨大君說:“你所感知的那種元素來自煉獄,而我還可以讓你享用到更多……比如神域元素。法師們都愛追求事業,我不相信術士就沒有野心。據我所知,古時候是術士先察覺到了神術脈絡,然後牧師們才得以重建自身與神明的聯系;後來也是術士發現了大陸以外的島嶼,并且幫助人們開發航海技術,甚至有些術士主動用元素之力上船領航……當年那些術士的力量很一般,可能還不如你,他們能做到這麽多事,你應該能做到更多。”
羅賽靜靜地聽着,目光越來越專注,神情也不像剛才那樣頹喪了。聽完之後,他對獅鹫颔首:“您需要我做什麽,來自異界的大人?”
“是的。我确實需要你的協助,”骸骨大君說,“你對元素有着敏銳的感知能力,我需要你成為‘嗅探者’,替我尋找魔法擾流和位面薄點,特別是含有未知元素的那些。你要找到它們,記載下它們的位置和特征,定期向我彙報。我有幾個手下也在做這些事,需要的時候,也許你們還得彼此協助。你是人類術士,術士的能力有時候很有用。”
羅賽皺着眉:“但是……這很危險。來自異界的元素會侵蝕術士,這次我只是因禍得福,下一次就不知道會怎麽樣了……”
大君說:“我會給你一枚護身符,假如你再次遇到陌生能量,護身符會保護你不受侵害。這樣一來,你可以盡情享用擾流,沒有後顧之憂,我也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情報。”
羅賽立刻答應了:“好的,我很樂意。但我要如何向您彙報?”
“伸出手來。”
術士伸出戴着鐐铐的雙手,獅鹫則向前探出尖喙。羅賽畏縮了一下,最終還是忍住了恐懼,沒有收回手臂。
獅鹫用喙一劃,禁止施法的鐐铐咔嚓一聲斷成了幾塊。羅賽剛想收回手,獅鹫突然銜住了他的右腕,并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橫向血痕。
傷口不深,看上去和普通割傷無異……甚至還有點像自殺失敗的痕跡。
骸骨大君說:“這傷很快就會愈合,然後會留下明顯的疤痕。有了這道疤痕,我和我的屬下們就可以随時‘看到’你,尋找到你。你對我屬下彙報的一切都可以傳遞到我的思維中。同時,這痕跡也是我剛才說到的護身符。”
想了想,大君又補充說:“你別誤會,我是說我們‘可以看到’你,并不是我們要一直看你。我們也有自己的生活,才沒有那麽閑。”
術士無力地笑了笑,扶着枯木慢慢站了起來。獅鹫也向後退開了一點,動了動翅膀:“最後,我要叮囑你。你要對這一切保密,不可洩露今天的談話,也不可向別人透露我的行跡。別忘了,我們随時能看到你。”
羅賽鞠了一躬:“我明白。畢竟我也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和行蹤。”
獅鹫點點頭,振翅躍上高空,術士靜靜行了一禮,潛入了茂密的山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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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蘭托親王下令撤銷了通緝,把大多數騎士都召回了城堡。
親王似乎并不太介意讓紅禿鹫逃走,反而是諾拉德對此更加執着。他帶着一個小隊晝夜不息地搜索山林,後來還在小木屋裏駐守了幾個夜晚。
據說他差一點就能抓住羅賽:住在小屋裏的那些天,士兵們在他的命令下兩人一崗輪流守夜,某天夜裏,所有人都莫名困倦,一覺睡到了次日中午。醒來後,他發現屋裏少了些東西,比如背包、衣物以及藥材。一定是羅賽回來過了。
伯裏斯和黑松要負責把所有屍體送回墳墓,還得把碎掉的屍體縫回原樣。這些事必須晚上做,白天指揮屍體會吓壞田間地頭的農民。
兩個法師晝夜颠倒地過了七八天,終于是把所有事情都善後完畢了。
離開銀隼堡前,黑松又找“學徒柯雷夫”聊了好久,大致的意思是希望小法師在導師面前多說好話,別把他犯蠢的部分講給伯裏斯。伯裏斯愉快地答應了他。
“小法師,之後你要直接回不歸山脈嗎?”等馬車的時候,黑松問。骨頭椅子又被炸碎了,他來不及做新的,只能暫時選擇坐馬車旅行。
“是的。你呢?”伯裏斯也在等馬車,他雇了一輛足夠坐六個人的,免得骸骨大君有理由緊緊擠在他身邊。
黑松扒拉着頭發,把自己的形象調整得盡可能更陰郁些:“不久前,我的老友們得到了一份古老的藏寶圖,上面的文字來自一種失傳已久的文明,他們需要我去幫助解讀……”
伯裏斯在心裏翻譯了一下:黑松的冒險小夥伴裏有一個蠻族人、一個昆缇利亞海島精靈、兩個半身人。這四人統統不識字,會說通用語但不會讀寫,所以黑松是他們的資深文化顧問。哦,那個海島精靈算是識字,但只限母語。
黑松又說:“如果我們的旅程會路過艾魯本森林,我可能要回到故鄉去看一看。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去過了,恐怕很多精靈都不認識我了,上一次我回去的時候,他們甚至懷疑我有什麽邪惡的目的……”
伯裏斯繼續默默翻譯:你确實有邪惡的目的,你打算回家要錢。你找我要過錢之後,還得回老家要一次錢。你父親是森林聚落的戍邊将領,經常不在家裏住,你母親心特別軟,每次都會痛快地給你錢。你把自己的形象搞得如此陰森,一般的精靈确實認不出你,即使認出了你,他們也會假裝不認識你。
黑松憂傷地望着遠處,他雇的馬車好像來了。
“其實……我還想找找奧吉麗娅,”他深情地說,“最近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不能輕易放棄她。你知道嗎,法師通常很難對別人動心,我們太孤僻,野心太多,而且大多數精力都放在了魔法上面……但是,一旦法師動心了,他心中的火焰就很難再熄滅。因為法師都很固執,法師都很擅長堅持和忍耐。”
馬車停在了府邸前,黑松也發表完了深沉的演說,他理了理兜帽,向“小法師”和城堡裏的仆人們告別。
黑松的馬車絕塵而去,洛特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伯裏斯身後:“這精靈說得還不錯啊,看來他也沒白活這麽久。”
“大人,”伯裏斯指着從街角拐出來的馬車,“我們雇的車也到了……”
洛特才不會被人帶偏話題:“法師都很固執,所以有些法師絕不開誠布公地談論情感,哪怕你再鼓勵他也不行。”
馬車停在他們面前,兩位車夫殷勤地幫他們搬行李、開車門。上路之後,洛特舒舒服服地坐在寬敞的軟座上,笑眯眯地看着對面的伯裏斯:“以及,法師都很擅長堅持和忍耐。所以他才會花費六十多年去兌現承諾,還主動把我拉進他現在的人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