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六十多年前的霧凇林裏,神殿騎士的小隊冒着風雪連夜趕路,到天蒙蒙亮的時候,雪勢才慢慢變小。
即使被風雪拖慢腳步,這時候也該走到希瓦河邊了……可他們現在還在霧凇林裏打轉。每個人都看出來了,他們走的路和來時的不同。
神殿騎士本來就不擅長叢林行動,更別說是在風雪交加的夜晚和淩晨了。茂密的樹林遮蔽了視野,天空暗得一塌糊塗,騎士們完全偏離了正确的路線,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來的時候他們帶了個向導,可向導偏偏死在了法師塔裏。
你們竟然都不帶一個指南針,而且你們也沒給我時間讓我去拿指南針……伯裏斯縮在囚車裏,嘆息着呼出一團白氣。
即使沒有工具,伯裏斯也有辦法分辨方向。但是騎士要求他無論何時都不能施法,所以他不能提供幫助。伯裏斯并不是故意賭氣,畢竟迷路對他自己也沒有好處,他是真的不敢再違抗命令。他害怕皮肉之苦,更害怕萬一因此留下殘疾……
雖然不能施法,他倒是可以主動給出一些言語上的建議。畢竟他比騎士們了解這片土地。冰原野蠻人閉着眼都能走出樹林,伯裏斯達不到這個水準,但他可以感知空氣中的魔法波動,幫助騎士們避開可能潛伏着怪物的方向。
他們成功避開了一些怪物,卻被別的什麽找上了門。
先是偵察兵發現了異常:有一些生物由遠及近圍攏過來,從兩側包抄,趕到了隊伍前方。這顯然不是魔像,更不是野獸,野獸會直接從後方發動突襲。
他剛把這消息彙報給支隊統領,隊伍前方的樹林中就爆出了震天的戰吼。一大群霜原蠻族從正前方沖鋒而來。
這群人高大強壯,手裏的武器卻相當簡陋。最好的算是斧子,更多的是鋤頭和簡易短矛,還有些人拿着鏟子、鐵鍋、木棒……
起初騎士們吃了一驚,來不及上馬的人被沖撞得跌倒在地,但作戰經驗豐富的軍人不會被這種粗糙的突襲擊潰,他們很快就重整隊形,開始了反擊。
面對長劍、鏈錘、骁勇的戰馬,那些手拿農具、身穿獸皮的原住民根本不是對手。蠻族們被逼退了一點,怒氣沖沖地和騎士們對峙着。支隊統領以為這些人在劣勢之下會潰散逃走,但他們竟然毫不退讓。
騎士們對這種生活在希瓦河北岸的原住民略有耳聞:他們本是一支勇敢的游獵民族,自從伊裏爾在霜原上定居,他們就一直像牲畜般被統治着。他們有一套自己的行為準則,比如背後偷襲只能打獵時對動物使用,對人類對手則必須正面出擊,否則就是不榮譽的象征,所以剛才他們放棄了後方的扇形包圍,非要從正面進攻。
“那個法師在說什麽?”統領回過頭。
伯裏斯靠在囚車邊大聲地喊着,剛才噪音太大,沒人聽見,現在騎士們才聽清,他是在喊着一些陌生的發音。
起初支隊統領以為這是咒語,旁邊來自河畔村落的騎士悄悄告訴他,這是冰原上的土話,和希瓦河南岸的方言類似,但是又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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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最高大的蠻族站了出來,咬着牙掃視騎士隊伍,叽裏呱啦說了一段話。接着,蠻族中鑽出來一個小個子女人,把那男人的話用帶點口音的通用語翻譯了一遍:“法師說,我們應該談話,而且要用大家都懂的語言,那我們就談話吧。”
支隊統領對蠻族女性躬身致意,然後看向高大的頭領:“我們處決了伊裏爾,這對你們來說應該是個好消息。”
女人為雙方繼續翻譯:“當然,我們很高興他死了。”她指向囚車,“現在,你們放了他,交給我們,我們立刻離開。”
“你們是為他而襲擊我們的?”支隊統領回頭看了看伯裏斯,“我懂了,因為他是伊裏爾的學徒?你們可以放心,我們不會讓他逃走的,他再也不能傷害到你們分毫了。我不能把他交給你們,他是我們的犯人,我們要帶他到北星之城進行審判。”
這段話有點長,女人得拆成很多短句才能講給頭領。頭領聽完後使勁搖頭,語氣十分激動,眼神裏似乎要噴出火來。
女人倒是翻譯得比較克制:“你們誤解了。我們不是要殺那個法師,他是我們的朋友。你們不能抓他。”
騎士們吃驚地面面相觑。女人望向囚車:“只有他給我們偷偷運糧食,給我們藥。只有他對我們好。他殺死了我的妹妹……”
“他殺了你的妹妹?這是對你們好?”支隊統領懷疑這女人的腦筋有問題。
“如果他不殺她,她就會變成怪物的母親!”女人大叫道,“她的肚子裏會長出怪物,折磨她好幾個月,然後撕開她爬出來!她一樣得死!”
這時,蠻族們紛紛大叫起來。他們吼出的都是零碎短句,女人不停為他們翻譯,聽起來有點淩亂:“他是朋友,他教我們種蔬菜,伊裏爾去死,他不能死,把他給我們,朋友,不怪你,那件事不怪你,你不去北星之城,我們只要他,你們會傷害他的,放開他,放開法師,不是犯人,他去別的地方,他幫助我們,我們幫助他,為朋友作戰……”
他們越來越激動,每個人都殺氣騰騰,一副随時要沖上來不死不休的樣子。支隊統領試着和他們對話,但女人不再為他翻譯,蠻族越逼越近,騎士們再次端起劍和盾。
突然,蠻族們停止了嘶吼。伯裏斯喊了一聲什麽,他的聲音很弱,還有點嘶啞,但他們全都立刻安靜了下來。
“阿夏,”伯裏斯對那女人說,“沒關系,你們離開吧。我願意和他們走。”
名叫阿夏的女人激動地揮舞着手裏的小短矛:“不!他們把你當犯人!我們要救你!”
“我不會有事的,”法師安慰道,“他們要把我帶到一個更暖和的城市去。你看,我确實為伊裏爾工作過,我确實是罪犯。阿夏,在你加入威拉的部落之前,你偷了他們好多駝鹿,後來威拉是怎麽對你的?”
阿夏看向那名高大的頭領,大概他就是那個“威拉”。“他……同意我加入他的氏族,”阿夏回答,“但是我要先當囚犯,我要被觀察,觀察到他們信任我為止。”
“現在我也是這樣,”伯裏斯說,“我也得先被觀察,先當囚犯。等到那些人信任我了,我就會恢複自由。阿夏,別擔心,将來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威拉聽不懂,有點着急,阿夏趕緊為他翻譯了一下。聽完之後,他面色痛苦地望着伯裏斯,叽裏咕嚕地問了一堆,他身邊的族人也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伯裏斯不需翻譯就聽得懂,但他得用通用語回答,免得騎士們以為他在打什麽暗號。
“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帶防凍石給你們!”法師大聲喊着,以保證所有人都能聽見,“你們把它放在水袋裏,天冷的時候水就不會結冰了。我還會給你們帶能夠快速生火的魔法燧石,保證你們每人都有能有一個!你們還想要什麽?都告訴我吧,我都會記住的!等我回來的時候,我會成為很厲害的大法師,帶好多好多禮物給你們……”
阿夏翻譯了他的話。蠻族們聽了之後紛紛搖頭,又開始說個不停。從表情看,他們并不在乎什麽禮物,只急于知道法師到底什麽時候回來。過了一會兒,大家的聲音弱了下去,現在只有頭領威拉一人還在說話,說着說着,壯漢的眼角還溢出了一絲淚光。
伯裏斯說:“我要很久以後才能回來看你們,我需要很多時間……你們要耐心,要多保重。雖然冰原上沒有白塔了,但是還殘留着很多危險,你們多加小心。”
聽完阿夏的翻譯,頭領威拉輕聲下了一句命令。蠻族們慢慢退開,給騎士隊伍讓出了路。
族人都無聲地遁入了叢林,只有阿夏還站在路旁,看着囚車,看着一個個面帶疲憊的騎士。
“你們是不是要過河?希瓦河?”阿夏在隊伍後面大喊。走在最後面的騎士回頭看了看她,沒有搭話。
跑進森林前,她最後叮囑了一句:“法師!你要保護好他們!小心希瓦河!”
伯裏斯知道她的意思,騎士們卻一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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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伯裏斯已經回到了不歸山脈的塔裏,回到了日常的研究生活中。
這一天,在尋找舊筆記的時候,他意外地找到了一條土紅色的皮繩。皮繩上拴着一枚指甲大小的白色石頭,石頭上刻着代表“隼目”的符號。
這是北方原住民們送他的禮物之一,據說它能讓佩戴者耳聰目明,令其直覺精準,能預感到一切即将到來的危險。
伯裏斯二十歲時離開霜原,快到四十歲時才再第一次回去。
那時他已經加入了奧法聯合會,還在希爾達教過幾年書,又和幾個生意夥伴組建了魔法材料商業公會……除這些以外,他在寶石森林的行動中也是必不可少的有功之人,有兩個國家、一個自由城邦願意作為他的後盾,所以一向厭惡他的北星之城也不再找他的麻煩了。
那趟旅程中,他帶了好幾個沉重的大木箱,裝滿了兩駕馬車,還雇了幾個傭兵幫忙看守和押運貨物。當時是夏季,希瓦河上沒有結冰,乘船過河時傭兵們擔憂地對他說:法師老爺,您這趟生意可不好做啊,希瓦河以北可就是霜原蠻族人的地盤了,那些人又窮又兇暴,誰也不知道他們能幹出什麽來。
等真正遇到霜原人的時候,傭兵們被眼前的場面驚訝的說不出話:蠻族戰士們列成兩隊,像迎接貴賓一樣為伯裏斯的馬車開路;到了他們的部落駐紮區後,蠻族小孩們個個都會用通用語問“日安”;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被大家簇擁着走上來,拉着伯裏斯的手又笑又哭……最後,他們來到一間最大的帳篷裏,因為打獵而斷了腿的老酋長眼含熱淚地與法師擁抱……
他們的朋友回來了,而且他真的變成了非常厲害的法師,真的給他們帶了很多禮物。
伯裏斯是下午到那邊的,他留下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和傭兵們一起回到了大河南岸。離開之前,蠻族們也送了他不少禮物,比如腌制的肉幹和野果蜜餞,光澤上好的整塊獸皮,還有一些普通族人們自制的小紀念品。
今天一想,伯裏斯覺得有點對不起那些老朋友。他其實并不喜歡霜原人的口味,所以他們送的食物基本都被送給傭兵了;他們送的獸皮、骨制工藝品也大多不知去向……畢竟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伯裏斯的住所變更過很多次。
沒想到,竟然還是有些小東西留了下來,比如這條祝福人避開危險的“隼目”項墜。伯裏斯盯着它,忍不住陷入關于北方的回憶中。
威拉酋長上了年紀後,腦子漸漸變得不太好用了,有時他連老婆和兒女都認不出,卻竟然還記得被騎士們帶走的“法師朋友”……當年嬌小敏捷的阿夏後來胖得虎虎生威,還憑着聰明的頭腦成了酋長的得力助手……
伯裏斯的回憶被一聲犬吠打斷。赫羅爾夫伯爵站在書房外,搖着尾巴,歪着腦袋,眼巴巴地看着伯裏斯,小爪子踏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赫羅爾夫伯爵真的很聰明,它才幾個月大,就已經知道不能随便進法師的書房了。除非伯裏斯走出去,或者叫它進來,不然它一步也不會亂走。
“怎麽不去找洛特大人玩啊,他在哪裏?”伯裏斯走過去摸了摸赫羅爾夫伯爵,這只狗的體格比同種、同齡的小狗大出一圈,被軟毛覆蓋着的肌肉也十分結實。
小狗轉身扭着屁股走向浮碟,每走幾步就回頭看伯裏斯一眼。伯裏斯知道這是要自己跟上去,于是他把“隼目”皮繩随便揣在了身上,跟着狗一起踏上浮碟。
來到起居休息室那層時,赫羅爾夫伯爵聰明地扒住地面,停下了浮碟。伯裏斯和它一起進入走廊,發現有一種突兀的香氣彌漫在整層之中。
休息室的大門緊閉着,赫羅爾夫伯爵乖巧地坐在門邊,像打暗號一樣叫了兩聲。
“隼目”項墜的庇佑似乎真有點靈驗——伯裏斯突然有種非常不妙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