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過了鏡冰湖,西南方向不遠處就是西瓦河。
河面很窄,走過去要不了一分鐘,這次支隊統領不敢再輕易踏上冰面了。他下意識地想問法師“河裏有沒有危險”,但是他忍住了。他不該求助于犯人。同袍們的犧牲,就是他輕率行事的惡果。
現在他身邊只剩下一名騎士了。那孩子才十九歲,名叫波魯,他小時候是個矮矮的小胖子,現在則又高又壯,比一般的騎士體格大了一圈。他是這次隊伍中年齡第二小的,年齡最小的,是已經墜入冰湖的馬奈羅。
支隊統領想起自己的兩個女兒。她們一個十九歲,一個十七歲,與波魯和馬奈羅的年紀一模一樣。這對姐妹還有個二十歲的哥哥,也就是支隊統領的長子,再過幾天就是他的二十一歲生日。他是一名年輕的牧師,前不久跟随師長去了南方諸國……
支隊統領回過頭,看到倚在波魯身邊的法師。
伯裏斯·格爾肖也正是二十歲的年紀,可他一點也不像那些孩子……他如此危險,就像從白塔上削下來的鋒利冰棱。
支隊統領命令波魯看守犯人,自己拎着提燈,踏上了冰面。等到了南岸認為一切正常之後,他才叫波魯押着伯裏斯走過來。
這次過河十分順利,沒發生任何意外。西瓦河南岸的森林與北岸的不同,這裏的泥土更軟,常綠木上沒有整季不化的堅冰,連夜風也比北岸柔和了一些,但是兩名騎士絲毫不敢放松,在前進時一直保持着警惕。
伯裏斯一直沒有吭聲。他不掙紮,不喊痛,也不想求饒。這些都沒用,沒有意義。
他非常疲倦,雙手像被灼燒般疼痛,全身都像要散架了一樣,他幾乎分不清到底是哪裏疼……他看不清路,聽不清旁邊的聲音,身體一直在下墜,雙腳好像踏進了流沙……
“坎特大人!”波魯叫住走在前面的支隊統領,“法師他……好像不太對勁,我們是不是應該停下,休息一下?”
現在波魯根本不是押送着法師,而是幾乎抱着他。支隊統領走過來摸了摸伯裏斯的額頭:“他燒得更厲害了。你把他手上的皮帶解開吧,這樣他可以舒服一點。但是,我們不能停下,再走一兩個小時就能到北星之城邊境了,如果在這裏耽誤時間,我怕再出什麽事……就算我們不再遇到危險,這個法師也需要醫療,我怕他等不了。”
“我明白了,”波魯調整了一下姿勢,把懷裏的犯人抱得更穩固了些,“不過大人您也不用太擔心,成年人不會因為發燒死掉的……”
支隊統領嘆了口氣,繼續前進:“我知道他死不了,我指的是他的手。折他的指關節是為了以防萬一,他很危險。但是畢竟他還沒被最終定罪,我不想給他留下永久的傷殘。回到北星之城後,我會幫他把關節複位。”
默默走了一小會兒後,支隊統領又說:“波魯,我們這次行動有兩個目的。第一個是處決伊裏爾,我們做到了;第二個則是将這名學徒活着帶回北星之城。他是我們的犯人,我們必須保護他。”
這時,伯裏斯輕輕哼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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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寒冷……什麽?”波魯靠近他的臉,想聽清他在說什麽,“你在發燒,肯定會冷,我們得連夜趕路……什麽?你說什麽?”
伯裏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能走路,當然了,實際上他并沒有走路,是波魯在抱着他。原本他已經放棄了思考,打算在痛苦和昏沉中就這麽沉淪下去,但突然有一瞬間,他感覺到了一種危險而熟悉的魔法波動。
異界附魔,加上不死生物屬性,還混合着嗜血迷藥……黑色的影子遁入濃雲,巨大的蝠翼乘着夜風,瑩綠色的兩對眼睛能隔着很遠的距離觀測獵物身上的熱氣……
“寒夜枭……”
伯裏斯磕磕絆絆地說出這個單詞。
它不是死了嗎?導師認為它是失敗品,決定把它放幹血然後拆解掉……難道導師沒來得及動手?難道它一直被關在塔下?寒夜枭只能适應低溫環境,而且尤為懼怕火焰,就算它還活着,也應該沒法逃出白塔的大火才對……
不管怎麽說,看來它确實沒有死。
伊裏爾從幽暗界召喚了這只生物,然後以各種法術加以改造,試圖讓它在更強大的同時變得馴順……伊裏爾成功了,但這成功沒能持續多久,寒夜枭逐對藥劑産生了抗性,最終在改造靈魂的法術中痛苦得發了狂,完全失去了心智……
它曾是一只有智慧的生物。後來它遺忘了一切,只記得仇恨:伊裏爾以及他的學徒,每個人都必須死。
它來了。它來殺我了。
伯裏斯抖得更厲害,整個人都蜷縮着僵硬起來。
很快,騎士們也感覺到了迫近的威壓感。波魯把法師放在一棵粗壯的老樹下,支隊統領也放下了提燈,兩名騎士一起謹慎地抽出佩劍。
伯裏斯既睜不開眼也挪不動身體,只能恐懼地感覺着那股氣息越來越近。
巨大的風壓摧向林木,樹枝折斷的聲音和恐怖的嘯叫混在一起。
伯裏斯聽到騎士們的呼喝,金屬铮铮作響,聽到利器撕裂血肉的聲音……他還聽到了恐怖的吼叫。像是人的聲音,又好像不是……沒有人能發出那種聲音。
他只感覺到天旋地轉,辨不出時間是過了幾秒還是幾小時。後來他努力集中精神,想讓意識集中在所有疼痛的部位上,試圖以此保持清醒。
突然有人把他攔腰扛了起來。那人踉踉跄跄的,好像沒剩多少力氣了。
終于,他費力地睜開了眼。波魯把他扛在肩上,他面朝後,正好看到那只足有幼龍大小的異界生物。
寒夜枭掃開枝杈,怒吼着對他們窮追不舍。它飛不起來了,一柄長劍插在它的右側翅膀根部,是支隊統領的劍。
波魯的步子很亂,好幾次差點跌倒。伯裏斯的手垂在他身後,接觸到了羊毛鬥篷上潮濕微熱的血。
法師擡起頭,嘴唇蠕動了幾次,試着喚起某個咒語……這個咒語用不到雙手,即時他雙手各斷了兩根手指也能施展。對伯裏斯這樣的年輕學徒來說,施展這種法術本就很難,更何況是在現在的情況下。
即時施法成功了,他們也只不過是死得慢一點而已。法術只能暫時束縛住異界生物,寒夜枭大概能很快就掙脫。
試到第三次時,法術成功了。一道看不見的網向着寒夜枭收攏,它不觸及樹木,甚至不影響葉子飄落的方向,獨獨阻住了寒夜枭的行動。
伯裏斯無暇去觀察法術效果。施法進一步消耗了他的精力,他視野朦胧,腦子裏嗡嗡作響。
這時,波魯突然跌倒了下去,伯裏斯也随之被摔在了地上。
波魯吸氣很淺,向外呼氣卻很重。他的腹部有一道恐怖的傷口,一直穿透到了後背。
他右手緊握着劍,左手抓着伯裏斯,嘴裏嘟囔着含混不清的發音,似乎是在背誦神殿的禱詞。
短暫的安靜之後,寒夜枭又開始咆哮了。伯裏斯沒有勇氣去看,他閉上了眼,盡可能地蜷縮起來,靜靜等待着黑暗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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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複意識後,伯裏斯被摟在一個微涼的懷抱裏,耳邊陌生的聲音低聲嘆道:“看來我來晚了。”
伯裏斯沒有出聲。那人又問了一句:“接下來,你要去哪?”
他不是支隊統領,不是波魯,不是馬奈羅,不是威拉或阿夏,不是任何伯裏斯認識的人……當然,也不是伊裏爾。
伯裏斯懶得去想這到底是誰,只是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不去北星之城……我不想去……”
“好。”那個聲音低沉而堅定,“你想去哪?”
“珊德尼亞……”
伯裏斯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說珊德尼亞,他根本沒去過那裏。回答完之後,他又昏睡了過去。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伯裏斯仍然在森林裏,但周圍的氣氛不太一樣了……枝葉沙沙作響,遠方偶有鳥鳴,這片森林更有生機,更像活物能生存的地方。
溪水汩汩流動的聲音從身後不遠處傳來。伯裏斯艱難地挪了挪身體,發現除了自己的鬥篷之外,他身上還多裹了兩條血跡斑斑的鬥篷。是支隊統領和波魯的。
他終于翻過身,看到一個身穿厚重黑衣的人背對着他,正在一條融雪而成的小溪邊清洗着什麽。
伯裏斯依稀看到了一對黑色長角……但當他定睛望去,長角又不見了。
那人的鬥篷暗得令人不安。它不是法師袍,不是羊毛織物或任何伯裏斯見過的布料,它就像是一塊無星無月的夜空落了在那人身上,吞沒了照在其上的一切光線。
黑袍人站了起來,直直望着蜷縮在滿地落葉上的法師。伯裏斯吓了一跳,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這人是在洗手上和袖子上的血。他的黑衣被血浸透也看不出半點痕跡,但伯裏斯能夠聞到上面令人畏懼的腥氣。
黑袍人緩緩走過來,繞到法師身後,半跪在地上,把他軟綿綿的身體扶了起來,讓他靠在胸前。
你要做什麽?伯裏斯緊張得渾身僵硬,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人從背後摟着他,冰涼的手指托起了他的右手。
“咔嚓”一聲,扭曲的食指被拉直歸位了。
伯裏斯的手疼了一夜,幾乎已經麻木,現在更加突兀的銳痛讓他忍不住慘叫了出來。
身後的人頓了頓,不知從哪裏摸索出一條皮帶,又拿出一塊皺巴巴的布條。他用布條裹住折疊的皮帶,遞到法師面前。
“咬住它。”
皮帶是波魯的,他用它捆過伯裏斯的手;布條來自馬奈羅,是他塞進鐐铐縫隙裏的鬥篷碎片。
伯裏斯聽話地咬住了皮帶,緊緊閉着眼睛。說來也奇怪,這一路上處處都是躲不開的痛苦,他明明都忍到現在了,但他還是很怕疼。
黑袍人的動作相當利落,他把伯裏斯受傷的關節都被扭回了原位,整個過程沒用多少時間。做完之後,他又拿來一些堅硬的木條,用碎布把它們固定在伯裏斯的手指上。
吐掉嘴裏的皮帶時,伯裏斯滿臉都是眼淚,肩膀抖個不停。大概是看出他又難受又冷,黑袍人把他身上的鬥篷緊了緊,又用雙臂摟住了他。
靠在那人身上的感覺很奇怪,就像被死亡與黑夜擁抱着。
“你走得動嗎?”過了一會兒,黑袍人問。
伯裏斯沒有回答,而是問:“和我一起的兩個人……他們怎麽樣了?還有寒夜枭……”
“都死了。”
兩名騎士以及一只寒夜枭,都死了。其實伯裏斯也早就察覺到了。
支隊統領是第一個,他以生命為代價,給怪物造成了巨創。然後是波魯,他試圖帶犯人離開,但他傷得太重,最終還是倒了下去。
寒夜枭很快就掙脫了束縛。想繼續追逐獵物時,它卻不得不安靜了下來……因為真正的獵人出現了。寒夜枭只得屏息铩羽,淪為獵物。
黑袍人在附近走了走,似乎是在觀察森林的情況。不知現在他們身在何處,大概要麽是在額爾德境內,要麽是在寶石森林裏。
伯裏斯想起自己說過要去珊德尼亞,看來黑袍人真的帶他沿河向東走了很遠。珊德尼亞和北星之城沒有來往,如果要隐瞞身份重新開始,那裏會是個很好的開端……
想到這,伯裏斯意識到,他已經不可能被判無罪了。他将永遠都是身負命案的死靈師。奇怪的是,他竟然不怨恨騎士團,甚至還有點為他們而悲傷。
這時,黑袍人回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走吧,小法師。”
握着那只手站起來的時候,伯裏斯突然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為那些騎士傷心了。
總有一天我會重新站在陽光下,對現在的痛苦一笑置之。我可以友好地與你們這樣的騎士握手交談,你們也不會再畏懼我或像我一樣的人……肯定會有這麽一天的。
我一定會看到那一天,可你們永遠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