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六十多年前,清晨寒冷的森林裏,伯裏斯握住了黑袍人伸向他的手。

兩人沉默而緩慢地走了好久,伯裏斯突然想起,他還沒問黑袍人叫什麽名字。

“我……怎麽稱呼您?”

黑袍人沉思着,好像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似的。過了一會兒,他用帶着笑意的聲音說:“上一次,有人叫我死神。”

但“死神”是不存在的。伯裏斯熟讀各種宗教與神術學書籍,他知道“死神”只是一個文學形象,而不是真實存在的東西。

在真正的神明中,既與死亡有關,又在人間留下過足跡的只有一位,那就是迎接亡者的奧塔羅特。顯然這個人不可能是奧塔羅特。

與死亡有關的神還有一位——黑湖守衛,祂是監視靈魂河流的次級神,曾駐守在亡靈殿堂前的黑湖裏。這人肯定也不是黑湖守衛。據說在古時候的位面割離發生前,黑湖守衛就已經因戰争而死去了。

伯裏斯沒有提出質疑,就當“死神”是個代稱好了,黑袍人大概不想透露真實身份。

“我見過您……在囚車裏,我好像看見了……”

“是的,那時我也看到了你,”死神說,“但我并沒有一直跟着你們,因為……唉,那片森林可真是精彩,連我都遇到了不少‘驚喜’。”

怪不得。怪不得伯裏斯覺得沿路遇到的危險比預料中要少……黑袍人一直漫游在他們附近,幫他們清除掉了不少尚未被觸發的危機。

“您為什麽要幫我們?”伯裏斯問。

“沒有什麽特殊原因,只是找點事做。”

剛回答完,死神突然回過身,敏捷地接住了伯裏斯突然癱軟的身體。

這段路上,死神只輕輕拉着他的手腕,從未用力抓握他的手指。當他腳下一軟時,死神也沒有拉他的手,而是直接抱住了他。

被接住之後,伯裏斯才意識到自己差點跌到。剛醒來時他的狀态還可以,誰知還沒走多遠,他就再次體力不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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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袍人拿出一些行軍幹糧,是他從死去的騎士身上拿的。他坐下來,讓法師靠在自己懷裏,從水袋裏倒出一點水蘸濕幹糧,再掰成小塊喂給伯裏斯。

伯裏斯确實很久沒吃東西了,但他根本感覺不到饑餓。他抖得厲害,腦子也越來越不清楚,勉強吃下一點東西後,他不得不閉起眼捂住嘴,抑制住把它們再吐出來的沖動。

靠在死神懷中,伯裏斯迷迷糊糊地想着:你才不是死神,你甚至不是亡靈……因為你明明有體溫。

死神摟着他,在他耳邊嘆息了一聲。

“小法師,你可以休息,但是不可以死。知道嗎?”

“知道,我不會死的。”伯裏斯的聲音很虛弱,但他回答得很堅定,“去珊德尼亞……可能……去南方……我得重新開始,将來……我自己的法師塔……”

說着說着,他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他又一次昏睡過去,睡得比昨晚更安穩。

他沒有做噩夢,而是夢到了繁華的城市、恬靜的田園、略嫌喧鬧但秩序井然的教院……他夢到自己住在擁有無數藏書的高塔裏,每天都與身邊的學徒探讨法術理論……他夢到自己站在陽光下,有一雙靈活健康的手;他交到了很多朋友,與他們一起探索神秘地域;別人尊稱他為閣下,他對對方欠身致意;他回望遠方,白塔已永遠消失;他帶着很多禮物回到霜原,威拉與阿夏快樂地迎接他……

黑袍的死神整理了一下鬥篷,摸了摸伯裏斯的額頭。

移開手掌的時候,他發現小法師竟然在睡夢中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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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海島潮濕、窩棚簡陋,但伯裏斯和洛特竟然睡得特別熟。如果不是灰山精在外面使勁喊,他們可能會一覺睡到正午。

伯裏斯一睜眼就看到了洛特的臉,兩人間的距離太近了,近得眼睛都沒法對焦。

幸好洛特沒徹底清醒,還在閉着眼嘟嘟囔囔地蠕動。伯裏斯趕緊坐起來,随便扒拉了幾下頭發,一本正經地把洛特推醒。

灰山精在窩棚下準備了兩桶清水,還有一些果幹和堅果。在兩位虛弱困倦的客人簡單洗漱時,灰山精已經準備好了要出航的船。

一切打理妥當後,女族長念出祝福,目送兩位客人離開了聚落。他們花了幾小時才穿過叢林來到島嶼另一側的海港,看到了據說“最堅固”的一艘簡陋小帆船。

從這裏到蘇希島不算遠,據說只有半天的航程,負責開船的是女族長的孫子和孫女,一對土色毛發的大個子兄妹,據說他們不僅是部落裏最優秀的水手,還是最優秀的講故事專家。

洛特很高興能聽故事,雖然灰山精的故事不怎麽好聽。奇怪的是,這對兄妹在起航後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做着手裏的事。在岸上他們可不是這樣,他們總是見縫插針地講故事。

在航行中,伯裏斯一直躲在船艙裏……說是船艙,其實只是四處漏風的木頭窩棚而已。他暈船了,從前他坐過更大的海船,那時他能在甲板上健步如飛,一點不适感都沒有……可這種小船不同,它在海裏乘風破浪時颠簸得太厲害,能把人的腦子颠得四分五裂。

洛特鑽進船艙,心疼地看着伯裏斯蒼白的小臉。“也許你出去會更好,”洛特建議道,“反正都是颠簸,看着海面也許反而會舒服點。”

伯裏斯點了點頭。其實他也不知道外面會不會好一些,反正他在任何地方都不舒服。

洛特體貼地攙扶着他鑽出船艙。兩人背靠窩棚坐在甲板上,看着前方掌舵的灰山精妹妹,和剛剛調整過風帆的哥哥。

兄妹倆的簡短對話中有一些奇怪的東西,雖然頭暈腦脹,伯裏斯還是敏銳地聽到了一些單詞。

于是他主動發問:“好水手,說了風暴?”

“沒有風暴,”灰山精哥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不害怕,沒風暴,不是說風暴,說了風暴影子。”

“風暴影子?”

伯裏斯和水手(十分沒有效率地)聊了一會兒,漸漸明白了“風暴影子”的意思,也明白了為什麽這對兄妹上船後略顯緊張。

昆缇利亞海域在某些季節會有風暴,這本來不奇怪,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風暴裏好像藏了別的東西,海島居民們多了一種敵人——驚濤魚人。

驚濤魚人是人類的叫法,灰山精把它們稱為“人鯊”。這是一種體格健壯的海底類人生物,它們的體格比灰山精大一圈,身體脂肪很厚,牙齒像鯊魚一樣,有肺也有腮,還長有一種特殊的皮膚,可以自然地調節身體受到的壓力。但是這個種族智商很低,基本無法和其他種族交流,所以也有人認為它們應該算動物,而不是類人種族。

驚濤魚人生活在茫茫大洋與海溝中,通常很少來到近海。奇怪的是,大約一百年前,有整整一個族群的魚人跟着風暴來到了昆缇利亞,還欺近了黑崖堡沿海區域。

它們以群體行動,襲擊所有遇到的船只,還偶爾上岸傷害沿海漁民。為了驅逐魚人,沿海的人類軍隊和昆缇利亞精靈聯合在一起,花了大約一年時間才徹底将魚人族群趕回大洋。

這次戰役十分詭異且慘烈,故而史上留名。不過凡事都分兩面,從這以後,人類和海島精靈的合作越來越頻繁,還逐漸開發出了穩定的商貿航路。

後來有研究者認為,魚人的異常行為源于一系列天象與地質運動:魚人的栖息地發生了海底地震,它們跟着震波來到近海,又恰巧遇到了難得一見的紅圓月,紅圓月會讓很多生物失常發狂,催生一系列毫無緣由的暴力行為。

在更久遠的歷史中也出現過魚人襲擊記錄,每一次都伴随着紅圓月和遠海中規模不等的海震,只不過,以往那些都是孤立的零星事件,從未出現過大規模侵襲。

大戰初見端倪時,第一艘遇害船只沉沒在了蘇希島附近,它沉沒的位置就是“風暴的影子”。

這個命名也是有原因的,原因要從大戰再向前追溯六十年左右。當年曾有一艘精靈漁船遭遇過風暴,在蘇希島附近翻覆沉沒,多年後,另一艘船被魚人襲擊時,正巧是在同一個坐标上。昆缇利亞的很多居民都認為那是個被詛咒的區域,遂将它命名為“風暴的影子”。

因為那區域不吉利,所以灰山精兄妹打算繞過去,剛才他們就是在聊這件事。

而真正讓他們緊張的并不是海域,而是傳說中的魚人。前不久有兩艘灰山精的小船出海後一去不回,部族中其他人都說他們是遇到鯊魚了,或者是船觸礁了,但這對兄妹不這麽想。他們幫那兩個漁民修過船,知道船只的情況。他們覺得是魚人又來了。

掌舵的灰山精妹妹一開始只是聽着,聽到客人和哥哥聊得差不多了,她指着遠方補充道:“蘇希島知道,海淵塔法師知道。”

“為什麽?”伯裏斯問。

“精靈很多巡邏,船多,平時不多,現在多。還有,海淵塔法師懂,法師懂很多。”

他們指的是海淵之塔的主人,莫維亞大師。

伯裏斯看向洛特,後者一臉放空地望着海平線。

說來奇怪,今天洛特怎麽一直沒有插話?還有,之前他們聊到海淵之塔,為什麽洛特表示不想接觸塔裏的法師?他對五塔半島很好奇,還喜歡聽各種新奇法術,他怎麽會對昆缇利亞的精靈法師毫無興趣?

向前推個一百六十年左右,似乎正是骸骨大君上一次離開亡者之沼的時候。

難道您認識那位大師?伯裏斯想問,又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在他猶豫時,一股沖擊撞上了船底。灰山精兄妹同時尖叫了一聲,洛特則立刻緊緊摟住身邊的法師,生怕他從甲板上滾下海。

“怎麽……”伯裏斯還沒問出來完整的話,船身又接連被撞擊了幾次。

令人不安的是,每次撞擊都來自不同方向,就像是某些東西從下方包圍了小船。撞擊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頻繁,力度忽大忽小,似乎在尋找船身最薄弱的地方……

——該不會這麽巧吧?

伯裏斯沒親眼見過驚濤魚人,只在書上讀過相關文章。現在這艘小船的遭遇,和當年的魚人襲擊案件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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