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馮媽媽剛去查出雙胞胎的時候,馮爸爸喜出望外,揀出一對“飛”和“揚”字,打算一個叫馮飛,一個叫馮揚。馮媽媽嫌俗氣,各添一個“子”字,一下子文雅了許多。
當時他們家隔壁的梅媽媽同時懷孕,住在同一個病房裏,她本身文化水平不高,對馮媽媽這樣有文采的才女十分欽羨,當下大發神威壓下丈夫的抗議,請馮媽媽給兒子取了個好名字,叫梅成儀。
梅爸爸只有姓氏風雅,是個圓臉闊口一身橫肉的糙漢子,梅成儀興許借了馮媽媽靈氣點染,從小乖巧可愛,長大了也是翩翩少年。
梅馮兩家三個孩子從小一塊玩耍,一起上學,怎麽說也有幾分竹馬竹馬的情誼。然而梅成儀只和馮子飛感情好,和馮子揚卻勢同水火。
那時候馮媽媽是高中語文老師,馮爸爸開了一家小超市,梅家夫婦在超市旁邊盤下店面賣早點。大人都挺忙,扔下三個孩子在家裏互相做伴。
馮子飛從小文靜,愛看書,一看就是一整天,馮媽媽給他報了個古筝特長班——那時候還不流行學古筝——只有為了上古筝課,他才會從周六周日裏挪出半天功夫出門。而馮子揚恰恰相反,有電視也迷不住他,成天在外面瘋跑瘋玩,和周圍不知道誰家的孩子打成一片,有時候也打成一片。
馮子揚反正是叫不動馮子飛的,只好自己出去玩,可巧梅媽媽對馮媽媽的崇拜到了盲目的地步,聽說她讓馮子飛去學古筝,自己也把梅成儀扔去學古筝。
馮子飛和梅成儀在沒幾個人的古筝班裏打得火熱,小孩子不懂什麽叫琴音傳意眉目傳情,成天對坐着撥弦,弦音如同泉水,叮叮咚咚過了一個個夏天。
馮子揚把雙生哥哥視為自己財産的一部分,對他們在樂器班裏勾勾搭搭的行徑已經很不滿,更看不慣他們常常一起看書寫作業,然而要他靜下心來和他們一起讀各種課外書,他又看不進去。
有一次他賭氣不出去玩,坐在凳子上死守着他們倆,這兩人卻只是靜靜地看書,偶爾有什麽有趣的地方就指給地方看。馮子飛瞪着眼睛,心裏很不舒服,卻說不出來是怎麽回事。長大之後他終于明白,馮子飛和梅成儀身上有一種超過同齡人的機敏和沉靜,他們形成的氛圍,必然是活潑跳脫的馮子揚融入不進去的。也許,終此一生都不能。
那天還是馮子飛終于看不過眼,趕馮子揚出去玩,說看到他扭來扭去都渾身難受。而梅成儀在旁邊看着,什麽都不說,那雙總是笑着的眼睛溫和地看他。
從此馮子揚不再插足他們的閱讀時間。他漸漸知道,自己沒有資本在這件事上争先,總湊上去,只是丢臉而已。
但馮子飛畢竟是寵他,每天讀書以外的時間都給他占了去。
馮子揚搜羅一堆奇聞怪談或者有趣的玩意兒,獻寶一樣送到馮子飛面前,一會兒跟他說這個,一會兒跟他說那個,幾乎不讓他有機會插嘴,即便是梅成儀也只能在旁邊聽着。
如果不是時光将他們帶上了歧路,這樣的生活不失為豐富而美好的童年回憶,是可以從親友故交老兄弟的酒杯裏一口飲盡的。十年後戲谑十年前的争寵奪愛,也別有一番散淡風味。
可惜到得今日,馮子揚想起這段過往,只留下滿腔苦澀了。
Advertisement
那時候雖然既忙且累,但兩家的條件都不錯,住宿并不在店裏,而是在附近另買了房子,離馬路稍遠,更安靜。周圍的幾棟房子圍成一片空地,沒有什麽設施,就是水泥糊了白地,年深日久,漸漸被邊上的大梧桐樹根拱出了一道道褶子。
梅家和馮家住在二樓,孩子們的房間都向西,每到傍晚,梧桐樹的影子就透窗而入。馮子揚懵懂童年與慘痛少年的界限,就由這影子狠狠切開。
這一年他們十三歲,正是初一的暑假,馮子揚一天野似一天,且一天黑似一天。他和馮子飛終于有了明顯的特征以供區別,雖然這個小差異在一個冬天後就消失無蹤。
十二三歲的男孩子,開始有一些不可說的小想法,對奇妙的成人世界有了離譜又切實的猜測。馮子揚開始躲着看口袋書,并試圖傳銷給馮子飛,馮子飛對它粗陋的文筆嗤之以鼻,翻了兩頁就丢在一邊,對兩`性生理保持着冰冷的學霸型認知。
馮子揚看得血脈贲張,心裏仿佛長了草,總想實踐一下。馮子飛說科學上并不支持過早的x行為和過多的手x,那種隔膜的語氣搞得跟他沒有半夜起床洗過內褲似的。馮子揚已經習慣了哥哥一緊張或者害羞就掉書袋掩飾,嘴裏搪塞着,卻把壞主意打到了哥哥身上。
那天傍晚,他不小心發現兩個男生躲在樓梯下面的小空間裏互相玩小弟弟,第一反應是辣眼睛,尴尬得險些冒煙兒,那兩個男生卻一臉無所謂,大大方方地提上褲子說:“怕什麽,都是兄弟,誰還沒見過誰?”
馮子揚可以發誓自己沒有跟他們比過誰撒尿撒得遠,卻被另一句話抓住了注意力——“都是兄弟”。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和自己一起赤`裸裸地來到這世界的男孩,他的哥哥。
他的智商随着年齡與日俱增,并不覺得直接向哥哥要求互玩小弟弟能夠成功,所以他選擇了一個看似正确實則錯誤的項目——接吻。
馮子揚打着循序漸進的好主意,心想既然ooxx都是以接吻為起始的,那麽接吻必然是一個神器、一條通途、一段引向光明的階梯。
“就親一下。”他強調着。
馮子飛還在猶豫,馮子揚趁熱打鐵:“就碰一碰,不伸舌頭。”這句話和“碰一碰不進去”是一樣的,說過許多次,從來不兌現。
馮子飛對自己的臉不抵觸,也從未想過,同為男孩,又是兄弟,吻一下唇能有什麽問題。于是這晚洗漱過後,馮子揚試探着吻上了哥哥的唇,軟軟的觸感并沒有所謂“觸電的感覺”,他蹭了蹭,趁着馮子飛張開嘴,忍不住伸了舌頭進去亂攪一通。馮子飛直接把他咬出了血,捂着嘴說:“你個賴皮,說話不算話!”馮子揚也捂着嘴,實在是給痛的。
經此一役,馮子揚雖然學會了時常向哥哥索吻,膩乎乎地要親臉頰親額頭,卻不敢把最初的想法付諸實踐——他真擔心馮子飛給他掰折了。
雙生子的默契和親昵讓他們覺得這種親密理所當然,甚至覺得別人家的兄弟也應該差不多是這樣。馮爸爸和馮媽媽沒有發現兩個兒子的小異常,兩家人就這樣相安無事過了一個學期,到了冬天。
整個冬天陰雲密布,寒風砭骨,連馮子揚都縮在家裏不愛出門了。快過年的時候,天氣突然轉好,太陽矜持地出來露了一面,灑下一地亮而不暖的光芒。馮子揚抱着滑板,跑出去瘋玩了一個下午,太陽快落山了才回家。
因為知道哥哥和梅成儀肯定在看書,所以他輕手輕腳地開門關門。複讀機裏播放的英語單詞掩蓋了他細碎的聲音,當他站在兩兄弟的書房門口時,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哥哥和梅成儀正在接吻。
馮子揚原本滿頭大汗、一手塵灰,此時突然覺得渾身發涼。
馮子飛和梅成儀坐在桌前,愣愣地回頭看他,梧桐樹和緊鎖的玻璃窗外鐵欄杆的影子交錯着,一起投在他們身上。
空氣沉如泥淖,靜如寒霜。
兩人只是有些尴尬,梅成儀打了個招呼,匆匆走了。馮子揚一晚上沒有和馮子飛說話,任他千方百計地哄勸,仍然不動如山。
馮子飛全把他和梅成儀的吻當成一回事,以為他是因為自己和梅成儀親近所以吃醋了,實在哄不動,也就撒手不管。
他哪裏知道,馮子揚發現感覺自己不高興看到他們倆親密,得出的結論卻沒那麽簡單。馮子揚懵懂的年月長,開竅的時間晚,一開卻稀裏糊塗地開了個瞎竅。
他覺得自己喜歡哥哥,是書上寫的男孩對女孩的那種喜歡。因為他喜歡哥哥,所以他才不願意哥哥和梅成儀像和自己一樣親近。
這個邏輯似乎毫無問題。
人都有少年慕艾,男孩常愛女孩,女孩常愛男孩,這是一條通途;便是不慎愛上了與自己性別相同的人,也只能算是走上了一條坎坷的荊棘路。
馮子揚不同,他還沒收拾好行李,就打定要去攀一座山。這山又高又陡,還沒有路。
更慘的是,有人要和他一起攀,那人有路,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