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算起來,馮家兄弟和梅成儀已經有六年未見了,他們的最後一次會面非常不愉快,既有人事的悲痛,也有世事的彷徨。

馮子飛和馮子揚幾乎是被嬌寵着長大的孩子,忽然知道了生活可以灰暗和慘淡到什麽地步。

馮子飛學的臨床醫學,當時還有一年才畢業,他和馮子揚在B市租房住,不缺錢,但是很難過。誰也沒有心思去打理那個家,只覺得那裏極端逼仄潮濕,昏暗的老房子外面有水浸的痕跡,爬滿黑綠的苔痕,四周挂着枯黃的爬山虎。馮子飛在學校的附屬醫院裏實習,但是不在醫院住,每天中午在食堂吃一頓飯,然後晚上回來給馮子揚做飯。

他非常累,醫院的環境很嘈雜,醫護病陪來來往往,總有人在吵架,滿目兇光,蠻不講理。有一些晚上他躺在馮子揚身邊,把他攬在懷裏,摸着他柔軟的黑發。那時候會很難受,甚至想嚎啕大哭。但是不能,他對自己說,我是哥哥。即使只比馮子揚早出生十分鐘,他也是哥哥,哥哥應該有哥哥的擔當,哥哥要比弟弟堅強。

他得撐着,得引領着馮子揚,得讓他們回到溫暖美好的生活。無論多麽艱難,他都不能露怯,因為他們正走在刀鋒上,但凡有一點松懈,就是萬刃穿心。

那些夜晚他沒有睡着,他知道馮子揚也沒有睡着,但是誰都不說話,像兩具死屍,在黑暗中僵硬地沉默着。

後來有一天他切胡蘿蔔,圓滑的胡蘿蔔在砧板上滾來滾去,他神思恍惚,切破了手指,竟想不起來要止血,靠着牆蹲在地上,看着血一滴一滴落在發黃的地板上,慢慢地自己止住了。

馮子揚回家的時候他還坐在地上,屋裏黑漆漆的,沒有開。馮子揚一打開燈,就看到他面前一攤血,手上也血糊糊的,吓得心裏像有一層殼崩裂了,渾身發寒,聲音都顫抖着。

馮子飛擡起頭來,臉上帶着蒼白的微笑,輕聲道:“揚揚,你回來了。”

馮子揚手忙腳亂地找酒精想給他洗傷口,但是家裏沒有酒精,也沒有雙氧水,他們在這裏住了一個月,竟然連常備的藥品都沒有買過!

他說不清當時是什麽心情,瘋了一樣跑到附近的藥店買了一大袋藥,差點把信用卡刷爆了。他回去的時候馮子飛已經把地上的血跡打掃幹淨了,手上貼了一塊皺巴巴的創可貼,正在切那個作孽的胡蘿蔔。

馮子揚抓起他的手一看,當場發了火:“你拿什麽洗的傷口!自來水嗎!”

馮子飛勉強笑了笑,說:“沒事……你等一下啊,過會兒就吃飯了。”

馮子揚劈頭蓋臉吼了他一頓:“吃什麽飯!你手都成這樣了吃什麽飯!你給我過來!叫你過來!放下刀!坐下!”他小心翼翼地拆掉創可貼,重新給馮子飛清洗了傷口,抹上藥,又用紗布給他包好。

爬山虎的葉片在窗外簌簌作響,仿佛誰謹慎的腳步聲,流連過千家萬戶,走過歡喜與悲涼。

馮子飛一直垂着頭,額發擋住了眼睛,即使馮子揚蹲着比他矮,也看不清他神情。

Advertisement

那一刻馮子揚忽然意識到這棟房子裏潛藏着一個可怖的惡魔,它瀝青一樣粘稠的身體不分日夜地從牆壁裏滲出來,要把他們拖進黑暗,讓他們沉溺、滅亡。

他環抱住馮子飛,感覺他清瘦的身軀輕而易舉地縮在自己懷裏,只占了很小很小的一塊。迷失在麻木混沌裏的心疼突然現身,把所有軟弱的情緒都推到了身後,他哄小孩一樣拍着哥哥的背,低聲說:“子飛,我們搬家吧。”

馮子飛環住他的腰一言不發,只是越勒越緊,最後把整個臉都埋進了他懷裏。

一點溫熱的濕意浸透衣服,侵染了馮子揚的肌膚,他抱着哥哥,淚水奪眶而出,眼前模糊扭曲,便仰起頭,瞪着掉了牆皮的天花板,最終只流了兩滴淚。那兩滴淚洪水一般沖走了圈禁着他們的巨石,也帶走了他晦明斑駁的少年時光。

馮子揚找回了他絕佳的行動力,很快在馮子飛實習的醫院附近找到一套公寓,價錢不便宜,但是環境還不錯,尤其采光一流,從早到晚沒有不亮堂的時候。

他們在這裏住了一年,一年後馮子飛大學畢業,馮子揚加入了師兄的工作室,兩人一起回到A市,把父母留下的房子裝修完畢,搬了進去,到如今也有五年了。

時光的莫測正在于,有時它輕易就摧毀一切,有時它又孱弱無比。誰能知道,這五年的時間裏,什麽改變了,什麽又沒有改變呢?

馮子揚站起來,心裏想着下周的安排。孫琳已經用短信把聚餐的地點發給他,在A市東區,離他們高中學校很近,但他們現在住在西區,到那邊不堵車也要兩個小時。他想不如早早地過去,先去給爸媽掃墓,然後去學校看看,最後再去和他們聚餐。

哥哥的時間一向很靈活,雖然他不一定想去參加十年聚會,但去掃墓肯定是願意的,如果到時候實在不想去聚會,那麽只掃完墓就回來也可以。

已經十一點半了,他一邊煮皮蛋瘦肉粥,一邊想要不要把馮子飛叫起來,他每天中午十二點要更新,轉念一想,馮子飛有存稿的習慣,用不着他擔心。

他開着小火煮了一個小時,香氣漸漸溢出來,鈎子一樣鈎着人的鼻子,馮子飛嘟囔一聲,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第一個動作是四處摸手機。馮子揚給他拿過來塞在他手裏,他抓住馮子揚的手親了親,打開手機看評論,翻了兩頁,“刷”地一下坐了起來。

馮子揚問道:“怎麽了?”

馮子飛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伸手捂住了臉,呻吟道:“真是……美色誤人!”

原來他昨天改了一下劇情,就把存稿箱清幹淨準備貼新的上去,馮子揚偏偏在他删光存稿又沒貼新文的時候回來了。

馮子飛是标兵型寫手,從不拖更斷更,每更保質保量,堪稱網文界的良心,這一下突然斷更,結果可想而知——評論區一群嗷嗷待哺的黃雀幾乎鬧翻了天。

馮子揚毫無同情心地笑出了聲。

他反手賞了馮子揚一掌,兔子似的蹿進書房打開電腦貼文。馮子揚跟在他身後把班聚的事情說給他聽,他随口回道:“聚個鬼,十年沒見,連人都記不清了。現在所謂十年聚會二十年聚會不都是這麽回事嗎——一群大哥大姐嗑瓜子說閑話,互相秀工資秀房秀車秀衣服首飾化妝品。唔,不想去。”

“你說得倒也沒錯,不過,你還記得孫琳嗎?”

馮子飛從記憶裏翻出一個長馬尾白皮膚的高個子女孩,确定那是自己高中時代的班長,便說道:“記得,怎麽了?”

“她打電話給我,我答應了。”馮子揚看他皺眉,又說,“她說已經和其他人說好了,都要去的。如果我們不去,就顯得不念舊情了。”

馮子飛哼了哼,說:“我本來就不念舊情。對了,如果要去東區,就順便去看看爸爸媽媽吧,已經三個月沒去了。”

馮子揚說:“我也是這麽想的,再去學校裏看看……你發完了嗎,發完去吃飯。”

馮子飛對皮蛋瘦肉粥的好感度是青菜粥的十倍還多,聽他這麽說,積極地進了廚房拿出碗等着他投喂。

馮子揚心裏有另一個想法,他想再和梅成儀見一面,把這個根深蒂固的競争對手徹底鏟除,了卻自己積年夙願。

馮子飛被他一眼又一眼看得無奈,就說:“是不是我這碗比較好吃,你想和我換?”馮子揚真的和他換了,拿起他剛剛用過的勺子塞進嘴裏舔幹淨,還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

馮子飛:“你還要不要臉了?”

馮子揚理直氣壯:“我什麽時候在你面前要過臉?”

馮子飛點頭說:“也是,你就是個沒臉沒皮沒羞沒臊的流氓。”

“你不喜歡流氓嗎?”

馮子揚笑彎了眼睛,抓住他指尖捏了捏,說:“喜歡。”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