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周後,馮子飛和馮子揚回到A市東區,帶了一束百合去了墓園,馮媽媽生前最喜歡百合,每到年節,總要買一束插在花瓶裏。
這天天氣難得晴好,暖暖的陽光投下來,拂拭着四周的柏樹和附近的小湖,還有一塊塊灰色的墓碑。
如果一個人掃墓,面對這漫漫的死者遺跡,更易感傷而傾吐衷腸,但兩個人一起來的時候,就有一些話不方便說出口,只藏在心裏,期盼死者有靈,當有所感應。
馮子飛和馮子揚站在父母的墓碑前,下意識地沉住了呼吸,話說不出口,也不敢過分親昵。
直到他們猝然離世的那一天,馮子飛都沒有想好該怎樣把自己和馮子揚的關系說出口。
怎麽說得出口?怎麽能親口對生養撫育自己的父母說——“我們在一起了”?
母親該如何痛心,父親該如何震怒?看到精心教養的雙生兄弟自相親侮,他們會不會覺得……令人作嘔?
這是他和馮子揚不可與人說的罪孽。
他拭去碑上微薄的塵灰,語調平淡,蘊含了輕微的沙啞:“走吧。”
馮子揚默默地跟着他,出了墓園的大門,輕輕勾住了他的手。
馮子飛回握他。路人向他們投來驚詫的目光,因為他們容貌相同,又如此親密。
這世上不會有人明白他們的感情,有人開玩笑說,雙生子互相愛戀,就像愛上了自己的鏡像一樣,是極端的自戀和輕狂。
不是這樣。至少對馮子飛而言,不是這樣的。血緣只是他們的羁絆之一,賦予他們天生的親密和默契。可是血緣不能代表一切,容貌也不能代表一切。
有時他希望自己和馮子揚不是兄弟,只是路邊檐下偶然相遇的兩個人,這種念頭每每出現,就被他攔腰斬斷。不能多想,不能深想。
他們一起回到闊別六年的學校,從父母去世後,他們再也沒有回到這裏。
這所學校是A市的市一中,半封閉管理,原本不能随便進出,但是孫琳手段高明,事先和校方通過氣。“十年之約”的噱頭很給校方面子,他們又是當年的重點班,許多人都在校史上留過一筆,因此得到了寬容優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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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子飛和馮子揚報上姓名,門衛還驚訝他們到得早,馮子飛說正想趁着學生沒下課四處看看。門衛還是十年前的那個老門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認出了他們,慨嘆道:“唉,一轉眼就是十年啦,你們都成大人物了!很好!很好!”
他們一起笑,恍然意識到,時間真是過了很久很久,只是身邊的人一直在,才令歲月忘憂。
馮子飛提議先去操場,這操場在十年間翻修了無數次,現在鋪着紅色的塑膠跑道,跑道中心圍着一圈草坪,秋草枯黃,用一層黑紗網蓋了起來,看着并不美觀。跑道旁邊有沙坑和乒乓球臺,還在當年的位置,周圍一圈大樹也沒有砍,這些年越發粗壯茂盛。
還有單雙杠,看起來已經有些年月,油漆磨掉了許多,露出下面棕黑的合金。馮子揚躍躍欲試,但因穿着西裝不方便,便只倚靠在上面,看着遠處的露天籃球場,和馮子飛讨論——當年畢業的時候聽說學校要修室內籃球場,不知現在修了沒有。
他們讀書的時候,初中走讀,高中住校,一直在重點班,為了方便老師同學區分,戴了一模一樣的手表,馮子飛戴在左手,馮子揚戴在右手。
初中混混沌沌,尚沒有什麽事可說,到高中之後,馮子飛正式開竅,發現自己喜歡梅成儀。
馮子揚一直搞不清,梅成儀這人到底喜歡男孩還是喜歡女孩,抑或是原本喜歡女孩,後來被馮子飛拗彎了。
他記得馮子飛親口說過,他喜歡梅成儀。馮子飛先宣布自己喜歡男生,并且一個勁安撫馮子揚,說不是因為小時候他親他。
“男生做這些事不是很普遍嗎?”他的神情很輕松,“不是因為這個,不怪你。”
馮子揚寧願他怪自己。
梅成儀和他們同班,但是不同宿舍,馮子揚記得馮子飛說這件事的時候是高二,他說他從高一開始喜歡梅成儀。
這一年間,他對梅成儀始終溫和友好,卻不過分親密,顯現着略微冷淡的距離感,馮子揚一直有懷疑,但始終無法證實。
梅成儀的成績沒有馮子飛好,尤其物理苦手,無論如何想不通該怎麽解題,看了答案也一臉懵逼,馮子飛給他補習了一年,整個高二都和他一起寫作業到十一點。
那時候總是梅成儀到他們宿舍,四人間的宿舍,另兩人都贊嘆他們感情好,只有馮子揚高高坐在床上,冷眼俯視他們。
馮子飛和梅成儀說話的聲音很低,即使張揚出來,馮子揚也未必全然明白他們在說什麽。他想這一年中馮子飛也許曾經多方試探過,并且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因為在高二暑假的夏天,他親手做了兩個貝殼擺飾。也是在這個時候,他說出了自己的心事,并且樂觀地說,我在做告白禮。
可能他覺得,他和梅成儀之間,只差一層窗戶紙了。
馮子揚緊攥着手,指甲在掌心摳出了血,還是什麽也沒有說。
他什麽也不能說。
馮子飛作為一個手殘,毫無懸念地貼廢了三斤小貝殼,才貼出來兩只醜醜的小鳥,背對背站在一個花環上。
正當他想去告白的時候,看到梅成儀在操場的大樹下和一個女生接吻,那個女生不是他們班的,相貌很平凡,成績也不出色,是同級數千學子裏真正泯然衆人的一個。
馮子飛什麽反應都沒有,反手把禮物盒扔進操場邊的垃圾桶,兩手插進兜裏悠哉悠哉地走了。
馮子揚當時在操場外面等他,迎面撞上他冷诮的笑容,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
他假模假樣地安慰馮子飛:“也許他不喜歡男生。”
馮子飛嗤笑一聲,說:“他只是不喜歡我。”他到底還是露出些惱怒,繼續說道:“他若不喜歡我,大可以明說,弄這麽一出,好像個情聖似的。我瞧不上他!”
馮子揚緊跟着他的口風,說:“這種人不值得你喜歡,你不必瞧他,多的是更好的。”
馮子飛偏頭睨了他一眼,他心裏有鬼,總覺得那一眼飽含深意。
從此馮子飛和梅成儀的關系降到了冰點,而馮子揚自從初一看到梅成儀和馮子飛親密之後,就總和他針鋒相對,關系從來沒好過。梅成儀也就沒再到他們宿舍去,偶爾課上課間遇見,都各自轉臉,當作沒有看到。
雖然馮子飛說他已經對梅成儀斷了念頭,但馮子揚并不能确定他心裏是怎麽想的,那件事發生之後的接連兩個月月考,馮子飛都掉出了年級前一百,被班主任約談了一次又一次。
馮子揚謹慎地觀察着哥哥和梅成儀,雖然知道這對他自己的感情沒有注意,但是他想——“至少刀落下來的時候,我能提前知道。”
這一年的防範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馮子飛和梅成儀的關系真的降到了冰點,一冰就是一整年,即使梅家父母強催狠令,梅成儀到他家裏來,也只是坐着不說話,而馮子飛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直到高考之後,他們到學校拿畢業證書的那天。
A市氣候好,夏天不甚熱,那天下着雨,還有些涼意,馮媽媽逼着他倆穿上了長袖,為了某些不能說的心思,馮子揚穿了和哥哥一模一樣的套裝。
班主任沒有來,只讓孫琳把大家的畢業證書捎來了。他們拿了畢業證書,站在教室外面的陽臺上聊天,而教室裏的同學們正在打鬧。
馮子揚去上了和廁所,回來發現梅成儀和馮子飛正在說話,馮子飛手裏拿着一個盒子,應該是梅成儀給他的,神情難得溫和,雖然不怎麽笑,隐約還有些不悅,但這種外露的感情比起內斂的清冷更見出他的心意。馮子揚感覺一股寒意從頭淋到腳,牙關都要打戰。
然而等他走近了,馮子飛有露出了那種鋒利的冷诮,随手把盒子扔在馮子揚懷裏,說:“子揚,送你的。”說完,轉身就走了。
馮子揚眼看梅成儀神色大變,身軀像經歷了地裂山崩一樣搖搖欲墜,頓時轉悲為喜。
他狠狠地把禮品盒掼回梅成儀懷裏,使他下意識地伸手抱住,然後低頭逼近了他,幾乎和他鼻尖抵着鼻尖。
梅成儀吓壞了,好看的臉全變了色,退了一步還止不住,又退了一步。
馮子揚抱着手臂嘲諷地看着他,說:“你少打他的主意,我告訴你——”他又逼近梅成儀,“——馮子飛,是我的。”
梅成儀像見了鬼一樣看着他,嘴唇發抖,哆嗦着說:“你……你……你們是兄弟,你們是兄弟啊。”
馮子揚早料到他會說什麽,一臉冷淡,看起來竟與馮子飛八分相似。他看梅成儀失魂落魄,再說不出什麽來,也轉身進了教室。馮子飛正和孫琳拍照,看他進來,就招呼他過去。
孫琳站在他們中間,很惋惜地說:“可惜呀,我們班有顏又有才的兩大班草,就要便宜給外人了!”
周圍的同學起哄道:“有道理!要不你挑一個收了吧!”
孫琳捂臉做羞澀狀,然而不到三秒就露出女漢子本色,剽悍地摟住他們的肩,把三個人塞進了一個鏡框裏,個個扭曲、人人猙獰。
她拿到手機還跟拍照的人說:“你這技術不行,連馮子飛馮子揚的臉都招架不住你。”拍照的人告饒:“我的姐,這已經是你們最正常的表情了,你不知道你把兩大帥哥捏成了什麽樣!”孫琳一笑而去,只做不知。
後來填了志願,馮子飛應母親要求,報了臨床醫學,而馮子揚自由發揮,報了軟件編程,他們在同在B市同一個大學,梅成儀卻去了C市,幾乎不再與他們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