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後篇 一年前你是我的小可愛
看到白岩從茶室中奪門而出,候在茶室門口外的角落裏正在抽着煙的幾個警員互相對視了一眼——追?不追?追?幾個人用目光的游移和嘴角的抽動交換着信息——就在臨上樓前,展青雲還特意囑咐強調了一遍,這是個“私人”性質的聊天,讓他的警員們如果沒有特別的情況千萬不要上來打擾。
說起來,展隊只是交代他們守在門口,而他自己要找白岩——這個片區黑社會的一個小頭目聊聊天。半個小時前,展青雲剛剛帶隊端了一個,說好聽點的話——涉及超範圍經營的夜店。而那正是白岩這夥人所控制夜店的其中一個。
可現在,展隊的聊天對象卻跑了。就在幾個警員猶豫遲疑的功夫,白岩蹿上了一輛等候在街尾的吉普車,然後不見了蹤影——喲!倒是真會選地方——警員們面面相觑地這樣琢磨着。街尾那裏是個三岔路口,沿着三條大路中的任何一條走下去,會細分出無數條連路名都沒有的胡同分叉,就算現在開車去追恐怕也未必能那麽容易追得上。
幾個人如此琢磨着,為了不被罵得太慘——展青雲對屬下的嚴格可是出了名的,這幾個月來掃__隊裏無人幸免——他們簇成一團跑上了樓去,企圖能讨個及時彙報情況的好态度。
“頭?頭?展隊?”等到這幫警員喊到第三遍,并用手在展青雲微微呆滞的目光前晃了兩圈之後,展青雲才終于回過了神來——展青雲的右手掌平攤開着,上面是個銀灰色的金屬襯衫袖扣,白岩掙紮離開的時候被展青雲撕拽下來的。而就在剛剛,警員們沖進包間裏來的時候,展青雲正盯着這個袖扣發呆。
“贓物!”一個胖警員恍然并篤定地指着那袖扣說道,“一定是贓物!”
“贓個屁!”就在胖警員眯着眼等着他應得的表揚的時候,展青雲卻擡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是——信物?”瘦一些的那個警員換了個“偵破”方向。
“不不,剛才我去後牆根放水,聽見樓上包間裏,頭正跟那小子說——我的白岩。”矮個子警員否定道。
“這我在警院審訊課學過——”矮個子警員是這幫人裏唯一和展青雲一樣從正規警院畢業的,但據說因為身高原因沒能像他的同學們一樣畢業後進入警署以上的機構謀職——但這幾個月接觸下來,展青雲堅信妨礙這個人仕途發展的絕對不是身高問題。
“這叫氣氛壓制——”矮個子警員一本正經地向周圍人解釋道。
“審訊的時候,一開始就要從氣勢上壓倒對方。我的白岩——聽聽,多麽強勢!多有壓迫感!語氣中還帶着對同樣身為男人的對方的戲谑和嘲弄!那種将對方比作掌中獵物的暗喻——要是有人這麽審我,我肯定當場就哆嗦了。”
“可我怎麽覺得,這樣會讓他誤以為展隊看上他了呢?”瘦警員還在堅持自己的觀點。展青雲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他實在是懶得去理這幫人了,于是為了适時止住這場讨論,他收起了那袖扣揣到了褲兜裏。
“诶?您不會是真看上他了吧?”而展青雲的不置可否卻被當成了默認默許,胖警員直接驚呼了出來。
“閉嘴!收隊!”展青雲已經忍無可忍了,他吼了一聲,便推開了圍攏在他身邊的下屬警員們,走下茶樓出了門去。
——這讓展青雲對白岩的恨意又憑空增了一些——跟一幫烏合下屬整日混在一起,展青雲簡直一秒也難再堅持下去了。
原本,展青雲此刻該在新星城。他手頭代號“K”的跨國販毒案件還沒有完結。不,應該說是幾近完結了。可就在臨收網的前夕,他最重要的線人竟然意外死在了他們準備接頭的——被白岩這個小混混所控制的——夜店裏,經過多方排查後的死因竟是酗酒疊加縱欲過度。
每每想起這件事,展青雲都會恨得将牙根咬出血來。雖然線人和卧底被做掉的事情在他們身邊總是時有發生——十幾年前展青雲剛入行參與的第一個案子就遇到了這種情況——但這次不一樣,這可是他接手過的最大最有影響力的一個跨國案件。
展青雲将快燃盡,快燒到手指的煙頭憤恨地摔到地上,狠狠地攆上了兩腳。但他擡起皮鞋看着碾碎的煙頭在水泥地上劃出的線段的時候,似乎有什麽東西,一直萦繞在他周圍,但無論如何也抓不住,似乎像羽毛般一下下地撩撥着展青雲久遠的某個記憶……
白岩赤着腳穿着襯衫不顧一切地沖進了他的公寓浴室裏。他将浴室的玻璃門緊緊關上,像是怕有什麽東西随他進來一樣——可是,那個聲音仿佛混進了他的腦子裏,在深深處,他所觸及不到的地方——低吟着。從茶室逃回來的一路上,白岩甚至完全聽不到身邊任何嘈雜的聲音。他的世界安靜了,安靜到只唯獨剩了那一個聲音。
白岩站在花灑下面,将龍頭撥開到最大,任由還沒變熱的水砸到他的頭上。
直到浴室中的霧氣氤氲而起,當化妝鏡和浴室玻璃門都模糊一片無法再映出他的身影的時候,白岩才将已經完全打濕并且粘在身上的襯衫扯了來扔到了一旁。
白岩拿起浴室牆上一排毛刷中的一個,瘋狂地用那些豬鬃毛在他的手臂、胸前和後背劃擦起來——也許任何一個正常人看來,都會覺得,這種沐浴方式過于怪異,但近一年來,白岩每天晚上都是如此度過的——他拼命地刷洗自己的身體。
很快,那如堅刺般的豬鬃便在白岩的身體上劃出了一道道暗紅色的血痕。但白岩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更加用力地如同刷洗一件肮髒破舊衣服般地刷洗着他自己的軀體。暗紅色的劃痕逐漸成團,繼而又由團連成了片,顏色也變得越發鮮豔了起來。白岩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湧出了淚來,那幾乎是人的本能了。在極度痛苦之下,身體的痙攣和淚水仿佛便不再接受大腦的控制。白岩在本能地痙攣着,也在本能地哭泣着——在巨大的嘩嘩作響的水聲裏。即便這樣,白岩卻仍舊沒有停下來,他血紅色的身體在缭繞的霧氣中,像極了一朵綻放着的薔薇。
在一年前的某一天那些刺青平白地出現在白岩身上,從那些醜陋瘆人的帶刺的藤蔓緊緊地将他包圍開始,将它們洗刷下去念頭,沒有一天從白的岩腦袋中間斷過。這刺青留在他記憶中的,不僅有劇烈的痛楚,還有看似不劇烈卻始終而又綿長地折磨着他的屈辱——更不幸的是,那刺青早就滲入了白岩的肌膚深處,或者說,刺青已經與他成為了一體。這印記,只要他存活一天就将陪伴他一天,無法磨滅。此刻,白岩身上淌出的血水将圖案的細節都勾勒得越發鮮明了起來。
公寓的門栓傳來了咔噠一聲。
白岩如同聽到了上帝的福音一般,他顧不上擦幹自己,揪過一條浴巾草草圍在腰間便向着那聲音傳來的門口沖了出去。
此刻,站在白岩公寓外的是一名看上去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他有着花白卻打理得一絲不亂的頭發,微微臃腫的身體在合身的西裝的裝飾下,給人傳遞着一種特有的親和感。他取下了口中叼着的雪茄夾到手指間,站在門口處,大張開了雙臂,等着白岩撲進他的懷裏。是的,白岩撲進了他的懷裏。
“對不起,今天來晚了,我的白岩——”中年男人溫柔地撫摸着白岩濕漉漉的頭發和他同樣濕漉漉的身體,這樣說道。
白岩肩背上淌下的血不僅洇紅了他腰間的浴巾,也蹭到了中年男人光鮮的西裝上,并落下片片印記。中年男人卻毫不在意,反而,他将白岩抱得更緊了,并不停地撫摸着他,安撫着他,就像——一位慈祥的父親對剛摔了一跤的兒子那樣。于是,大片大片五彩斑斓的碎片,仿佛又一次漂浮在了白岩的四周和他的眼前。
“白岩——”中年男人的聲音是低沉而又溫柔的,“你要學會接受它、習慣它,它就是你,在一年前以及往後的你所有生命裏,你們都将是不可分割的一體。我知道它令你飽受了太多的痛苦。所以,用最好的方式去學會愛上它吧,那樣你才能獲得真正解脫,我的白岩。”中年男人的聲音雖然聽上去是溫柔的,但字字句句都沒有讓人對他的言辭否認和拒絕的機會。而話裏的每一個字似乎串連成了一條冰冷的鎖鏈,死死地将白岩攫住,讓他幾乎無法也忘了呼吸。
“會的——我會如您所說的,我會去試着愛上它的——”在這個中年人面前,白岩像個犯了錯的孩子那樣低聲嚅嗫着,“請您再給我一些時間——我的父親。”
這個被白岩稱作為“父親”,而被組織裏的所有人尊稱為“白先生”或“K”的中年男人,半擁着白岩并将他放到了床上。他讓白岩在床上趴好,拿起一塊半幹的毛巾,仔細而默默地幫白岩擦拭着身體上不斷洇出的血跡。白岩身上被血跡浸透的刺青,顯露着狷狂的美麗。那些帶刺的藤莖的每一個刺尖上,都挂着一滴晶瑩的血珠,并在燈光的映射下閃着波動的光彩。
随後,白先生将随身帶來的一小盒牛奶隔水溫熱了後拿給了白岩,并仍舊用那種溫柔的撫摸安撫着他的頭發,直到看着他喝完。而從小以來的每一天的入夜,這對父子幾乎都是如此度過的。
“今天下午有個警察找了你的麻煩?”臨走前,白先生一邊幫白岩掖着被角,一邊溫柔地問道。白岩點了點頭。
“我會派人做掉他的。那麽,就明天——好麽?”白岩覺得沒有人比父親更溫柔了,即便嘴裏說着死生之事的時候,父親也是如此溫柔的。
“我想——”而白岩卻搖了搖頭,雖然這讓他自己都有些意外,“我會盡力處理好這些小事的,父親——”從白先生的表情來看,對于白岩的這個回答怕是讓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白岩大約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他趕忙又解釋。
“我想我應該盡快學着如何管理好自己的片區,像父親您那樣。”白先生笑了笑,同意了他的提議。
這是多麽溫柔的父親啊,白岩覺得能成為父親的兒子,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所有人都應該愛白先生,不是麽?但是此刻,白岩的心裏是多少有些愧疚的——為了剛才他的那番解釋,他該怎麽解釋——當對方看到自己刺青的時候,他看到了對方眼神中那種熟悉的迷惑和不安。是的,白岩覺得展青雲的眼神像極了自己。對于自己身上的刺青,白岩不也是抱有同樣的迷惑和不安麽。
白岩想知道,展青雲在迷惑什麽?又在不安什麽?
帶着對父親的愧疚,無邊又溫暖的睡意漸漸籠上了白岩的身體,他有些愉悅,一種從身體深處傳來的愉悅,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身體上那些擦痕帶給他的疼痛了。就連白天那些惡毒的夢魇,那些鮮豔的碎片,也紛紛遠離白岩而去了。
有時候,這會讓白岩覺得,或許那個夢中的世界才是他真正存活着的世界,在那裏他沒有痛苦沒有心悸,他潔白的身體上沒有一塵污垢的沾染。而白天的每一分每一秒,張牙舞爪的刺青和刺青帶給他的被世人的嘲弄譏諷排斥,都令白岩覺得這個渾渾噩噩的世界才是個該死的夢魇。
現在,如往日每一個夜晚一樣,白岩在睡夢中仍舊緊握着父親的手,這讓他感到無比的溫暖和安心。而這一切溫暖和安心是只有父親一人能給他的——白眼确信,他的身體,他的靈魂,他的一切都是屬于,也只能是屬于父親一個人的,他是屬于父親的白岩……
但是,接下來一周時間內,白岩并未像自己所承諾的那樣“盡力處理好這些小事”和“管理好自己的片區”。
相反,這兩條街十五家向白岩繳納常例錢的夜店,接連有十四家被展青雲帶人查封了。而今天,最後的一家——想必這家老板一定是個懂得如何審時度勢的人——他也挂上了裝修停業的牌子,來了個自行了斷。
所以,當展青雲派人傳來口信,以送還那個昂貴的襯衫袖扣為理由約白岩在老地方見面的時候,白岩提前一個小時便早早等在了那裏。
“為什麽端了我所有的店。”當展青雲遲到了一個小時,所以實際上白岩等了他兩個小時,終于出現在茶室門口的時候,白岩脫口而出了這麽一句廢話。
但對于在場的雙方其實都清楚得很,這可并不是一句廢話。
“如果我沒有端了你所有的店,你會來見我麽?你不會的。”展青雲再一次坐到了白岩對面的蒲團上,一如一周前一樣。不過這一回,他沒有拿起茶壺對着壺嘴喝起來。他卻拿過了白岩面前還剩了小半杯茶的杯子,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又嗅了嗅杯子的味道,然後将那小半杯茶一飲而盡了,“所以我為什麽不端了你所有的店。”
這是在這個不能見光的世界裏的規矩底線。貓捉老鼠固然天經地義,但要是家裏的老鼠被連窩端了個幹淨,怕是往後這個家裏也就沒貓什麽事了。所以,貓對老鼠的态度大抵還是在“捉”,而不是“死”。
這讓白岩着實感到有些不大舒服,就像一周前被展青雲看到了自己的刺青時候一樣,他感到這個男人似乎試圖在他身上窺探着什麽——而凡是跟白岩有過接觸的人,哪怕只是一次,都會明白白岩對于保護自己的隐私有着怎樣的執着。而面前這個人,這個警察,卻在一次次挑戰着白岩的底線。
“讓我看看你的全部刺青可以麽?”
當聽到展青雲提出如此無禮的要求的時候,即便白岩在內心中一遍遍勸慰自己——對方是警察,而且是受到自己連累連降三級的警察,但他還是噌地一下站起了身來。
同時,那把用膠帶粘在茶桌面底下的□□,此刻也已經拿到了白岩的手裏。白岩的槍頭,正直直地指着展青雲的鼻尖。而展青雲卻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裏,用白岩的杯子又給自己添上了一杯茶。
“你知道的——”展青雲一邊小口呷着茶,一邊說道,“幹緝毒警這一行,總會有很多故事。但可惜的是,掃__隊裏我身邊的人卻沒一個人對這些故事感興趣。如果讓他們選的話,他們寧可去看那些對__女們的審訊筆錄,尤其是她們是如何變着花樣讓客人們舒服和開心的那些細節部分——對了,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叫羊眼圈的道具?她們把帶着睫毛的羊眼割下來烘幹,使它變成一個帶毛的圓環,然後她們把那玩意套在客人的家夥上。你能想象麽,當那些細密而又柔軟的睫毛一下子一下子地劃擦在她們身體最嬌嫩的部位的時候——”
說到這裏,展青雲停了下來,他擡起頭來,目光掠過槍口看着白岩。
“在我們把這壺茶喝完之前,你想聽哪個故事?我的,還是審訊筆錄?”
“說實話——哪個也不想聽。”白岩冷冷地說道。就如同他對羊眼圈絲毫不感興趣一樣,他對展青雲的在緝毒工作上的“豐功偉績”也抱有同樣的态度。唯一讓白岩到這個時候還留在這裏的理由,也只剩下一個了,如何收買這個人,讓手下的十五家夜店重新開張。而至于自己先前的恍惚一念,關于展青雲眼中對自己刺青的那種異樣的眼神,此刻對白岩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他絕對不會讓展青雲的窺探離自己更進一步。
“展sir大約是一時忘了我從事的是哪一行——”白岩說道,“如果您願意的話,大可不必從審訊筆錄上了解這些。其實,只要您,我不提全部,只要您能稍微勞費心思讓哪怕其中一半的店恢複營業,筆錄上所有能吸引您的那些細節……”
“你在拉攏我麽?”展青雲問道,“一邊用槍抵着別人的頭,一邊甜言蜜語地拉攏?這是誰教你的?你父親白先生麽?”展青雲的話讓白岩楞了一下,他想了想,緩緩将手中的槍放了下來。一想到自己如此沖動不理智的做法,如果傳揚出去定會讓父親蒙羞,白岩的心中便又湧起了一股愧疚。
“我有一個老友,他也有一個兒子——”展青雲攤手指了指蒲團,示意白岩坐下來,“如果我那位老友的兒子還在人世的話,差不多也該是你這個年紀——”
作為一個故事來說,這顯然是一個俗套的開頭。作為一杯茶水來說,味道已經有些寡淡。但作為白岩的人生來說,展青雲要講的這個故事和桌上漸涼的這杯茶,卻颠覆了迄今為止他所能擁有的一切。
因為——白岩在這個故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