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顧鈞止聲,靜靜看向了他,目光裏俱是悲涼。蕭仲孺的手猛地一松,酒杯砸落在地。

這一聲脆響,便好似那驚醒夢的鐘鑼聲。

蕭仲孺便覺一個恍惚,整個人如若被抽掉了力氣。同時,鈞哥兒清冷的聲音響起來道:“在我十歲時,生了一場重病,命幾乎去了半條。據說,那日來了一個道士,道士說我命格太輕,怕是個福薄的,唯有放在他人名下寄養,方能躲過大劫。”

“我阿爹阿娘雖極舍不下我去,卻也只得無奈一試,将我送至京外托人養大,未承想,我的身子果真一日比一日好。盡管是如此,我和親人仍月月書信往來,每年阿娘都會做衣裳襖子遣人給我送去,阿兄阿姊也都極思念我……”鈞哥兒呢喃道,“……豈知,真如那道士所言,到最後,就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哐啷”的連聲響動,蕭仲孺驀然施手扶住了桌案,死命支撐才沒有倒下去。他的額前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兩眼直直地看着眼前人,竭力地嘶聲道:“你……你究竟是誰?”

顧鈞醒過來似的,僵硬地轉回向他,通紅的眼眶盈着水霧,幽深的瞳孔霍地迸發出刺骨的恨意,他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雙手死死地捏緊,那一字一句像是從他的牙縫裏擠出來一般:“我阿爹,正是順德一年四月,蒙冤而死的傅丞相——傅昶!”

當下,蕭仲孺猶如遭人當頭棒喝!“……”他雙目圓睜,一臉不可置信。

傅昶……居然是傅昶之子……

說到傅家,那是無人不知、無誰不曉,傅氏自前朝就有,俨可說是百年望族,太祖時傅昶已經入閣,先帝時就已經官拜吏部尚書,後來任為丞相。然而,傅昶此人過為剛正,和蕭仲孺政見多有不和。傳言,先帝駕崩前數月,曾動念認蕭仲孺為嗣,以封為太子,傅丞相卻大力反對,直言道蕭仲孺血脈不純,難以為正統,力薦先帝立齊王之子為太子。在新仇舊恨之下,先帝宴駕時,蕭仲孺便于當日命人捉拿丞相,其滿門和衆門生無一放過。

顧鈞的雙眸惡狠狠地看着眼前之人:“你以謀反之罪,治我阿爹和兄長淩遲之刑,一刀一刀割下了他們的血肉,我其餘的親人盡數被斬首,便是我只有兩歲的親侄兒,也被人活活摔死。我傅家上下六百口人,除了我之外,無一幸免……”他咬着牙,宛似泣血,“蕭仲孺,你日夜夢魇,可你殺我傅家滿門時,你又可曾有一絲悔意?這些年——教我心何安?你心又何安!”

蕭仲孺被質問得一震,心底涼透,脫力似地屈身一跪。他無聲地喃喃:“不、不可能……”蕭仲孺猛地記起,抄家時他便曾有留意過,傅昶确有一幺子,但年幼便已經夭折。

他汗如雨下,掙紮地擡頭,問:“你是……傅長生?”

“顧鈞”聽他喚出此名,失了失神,輕道:“除了爹娘之外,已經有好些年,沒聽人這麽喚過我了。”

——當年,傅長生僥幸保全了一條命,他就立誓,必要為親人報仇雪恨。想來也是天意,常州縣令之子顧鈞因身子孱弱,自幼被送到宜彰老家由老人撫養,後來宜彰爆發疫病,死了全鎮的人,顧家上下和奴才都沒躲過這場病災。傅長生便暗中替了顧鈞的身份,回到常州顧府,正巧趕上為顧縣令料理喪事。他遣散顧府的奴才,只留一個服侍過夫人的老婆子,千裏迢迢來到京城“投奔”嫁進劉家的顧氏,以此借機接近太傅。

蕭仲孺精明過人,聽到此處,如何會意不過來,從一開始便是一場局——單純清漣是真,意圖勾引也是真,只難為了堂堂丞相之子,為了報仇,寧舍身于殺父母之仇人,有如此覺悟,蕭仲孺何有不栽的道理——

蕭仲孺含着滿嘴腥氣,兩眼死死地盯着傅長生,強撐地道:“所以,是你害、害了……晟兒?”

傅長生雙目通紅,卻抿唇一笑,答道:“是。”

傅長生自幼多病,故善醫理。蕭晟好端端的,怎會突然腎氣虧損,又服了寡婦給他的淫藥,藥力突發之下,繼而猝死,這一步一步,既是人為,亦為天意。

“郭氏……也是你?”蕭仲孺沉痛地阖了阖眼,猶不肯死心,顫聲道,“你如此恨我,那為何——”

傅長生知曉他問的何事,只緩緩道:“郭氏形跡已經敗露,大可能害不死你,反會遭來後患,不若讓她助我一臂之力。”他瞧着蕭仲孺,嘶聲道,“再說,你害我家破人亡,使我夜夜難寐,一生難安,這種生死不如的滋味……我又怎麽能不讓你也嘗一嘗?”

蕭仲孺血氣翻湧,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可只憑傅長生一人,又如何有這翻雲覆雨的能耐?香爐裏的香已經燒到了末端,一道猩紅血絲從蕭仲孺的嘴角溢出,他終是明白過來:“是你……走漏的消息……!”義軍如此神勇,也是在鈞哥兒進門之後,這兩年來,他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怕也全是他搗的鬼。

“也不盡然是。”傅長生諷刺一笑:“蕭仲孺,你自以為權勢滔天,可憐卻沒日沒夜活在算計之中,人人都想要你的命!”早在他在泷明庵裏時,蕭皇後就命人暗中與他牽線。這支香還是由蕭秀秀主使,經禦醫的手傳到他手上。

只嘆,蕭仲孺千防萬防,終究防不住枕邊人。他自知一生作孽,從不奢望善終,如今他妻離子散,衆叛親離,可又怎麽會料到,居然會是他視逾性命的人給了他最痛的一刀!

往事歷歷,俗話說善惡終有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環再扣一環,末了,誰都沒躲開這個輪回。

蕭仲孺掙紮地挪過去,凳子掀翻,他拼了死力,緊緊抱住了傅長生的腿,仿佛這不是要害他的人,而仍是他唯一的命根子。“鈞……鈞兒……”蕭仲孺的眼裏并無恨意,竟全是對眼前之人的留戀,想來他此生跌宕起伏,即曾卑微如塵埃,也曾将萬人視為蝼蟻,可到頭來,這世上他唯一舍不下的,依然就只有“鈞兒”罷了。

傅長生終是禁不住,俯就身子顫抖地摟住了他。蕭仲孺已在哆嗦,他哽咽道:“你……要殺我?”傅長生抱着他的腦袋,用臉頰貼住他的前額,那雙眼裏是無限的憐惜和愛意,他沙啞地呓語:“孺郎,你要我怎麽狠得下心,殺死我兒的親生父親……”

傅長生溫柔地撫着他的臉龐,露出了扭曲的笑靥,他目中流出溢彩,哄道:“睡罷,等你起了,這一切……都了結了。”

意識被黑暗吞沒之前,蕭仲孺忽又想到,那夢中的半仙曾說過的話——貴則極尊位,辱則豬狗不如。

細想此生,他弑父殺母,克妻妨子,無惡不作,不料,此生榮辱所系,不過在一個“情”字。盡管如此,他心中卻未有一絲不甘,只道今生能得所愛,便是死後墜入無間地獄,忍受千萬世的折磨——

想必,他也甘之如饴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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