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上)

永州為大郡,緊依八關之一的虎門關,虎門關乃全國最重要的關隘,有京城之門戶之稱謂。永州城破,就代表陳朝已經丢了半壁江山。爾今義軍大敗三軍,韓謙于孝成等虎将戰死,蕭太傅失去了左膀右臂,幾乎是大勢已去。這下,義軍要攻入京城,也不過是這數月裏的事情了。

然而,蕭仲孺卻不過震驚一時,就命人壓下此事,暫不予外傳,只不過他也深明此事如包不住的火,不過再遮掩一時半刻罷了。他與盧錄事暗中商議了兩三時辰,天黑前,盧錄事便從後門悄悄離開蕭府,便看他神色有些恍惚,坐進轎子裏時,手指仍在微微發顫。

盧慶安離去之後,蕭仲孺又一人獨坐半日。他不知思量什麽,日落的餘晖映着他的半張面孔,那雙有些渾濁的眸子直直地瞪着一處,久久不動。

蕭仲孺走在長廊上,放眼看去,這府邸雕梁畫棟,假山好水,便是阆苑仙葩也不過如此了。他走到書房外,未推門進去,眼神一尖,看到了一道影子。樓裏無其他人,只顧鈞在他的書案前,不曉得在做什麽。蕭仲孺不由輕了步子,無聲地湊近窗扉,兩眼眨也不眨地往縫裏瞧進去。就看鈞哥兒翻着案上堆積的書冊,好似尋遍了無果,跟着就提聲喚:“知書。”

原來屋裏還有那叫知書的書僮,他跑了過來,叫了一聲“院君”,只聽顧鈞溫聲問他道:“老爺近些天都在沉香院裏理事,那塊墨硯他用不慣,這兒原來放的那塊去哪了?”知書答應一聲,就去找了,鈞哥兒也離開了案前,撩起珠簾慢步去了外間。蕭仲孺也仿佛是劫後餘生一般,阖了阖眼,輕聲地籲了一口氣,這短短時刻裏,他竟出了一頭的冷汗。

之後,蕭仲孺斂了斂心神,走了幾步到門前,推開進去,正好見鈞哥兒在逗着兒子。元哥兒将滿周歲了,在紅氈子上爬來爬去,咿咿呀呀,活潑得很。顧鈞聽見聲響,回頭看是老爺,臉上溫柔的笑意未收:“回來了?”

蕭仲孺忽覺高高懸着的心落到了實地,一時之間,這世間任何一切具無輕重了。他走過去,抱起了元哥兒:“元兒,讓爹爹抱一抱。”元哥兒向來跟父親親近,咯咯笑了起來,看他長得白胖圓嫩,若沒有缺唇的毛病,該是個多讨喜的娃兒。一旁的仆婦禁不住對院君悄聲道:“老爺可真寵元哥兒,就是大姐兒剛出生那年,也不見老爺這麽愛惜的。”

顧鈞瞧着那對父子,目光漣漣,笑而不言。

夜裏。

帷帳後,二人颠鸾倒鳳,吟聲婉轉。那承歡的原在下頭,忽地被強拖了起來,兩人如鴛鴦交頸合抱,唆鬓啃脖,難分難拆。蕭仲孺提了提那赤白大腿,更深地一拱腰杆,龜棱肏到了頂,哪還能再進,鈞哥兒嬌聲喘了喘,晃着腰擰眉說:“老爺今夜……何故這般?”他二人從天還沒黑就糾纏,這已經是第四回 了,蕭仲孺好似要将他活吞了一般,來回翻弄,饒是再多的甜頭,也教人有些吃不消了。

蕭仲孺摟着他幹時,微喘道:“我已經命人去安排,過幾日你便帶元兒一起離京,往益州去。”顧鈞猛地一頓,睜開眼,問:“……為什麽?”兩人對視,鈞哥兒聰慧過人,像是明白過來,抓住他急問:“那你呢?”

蕭仲孺見他緊張自己,絲毫不似作假,便明白鈞兒對自己也有真情,再覺無憾,今夜裏更是加倍疼他,将鈞哥兒侍弄了一整夜,天明方歇。

後來又過了大半月,蕭府無甚動靜。前線大敗的消息已有風聲走漏,卻還未鬧得滿城皆知。這時候,京裏那些達官貴人,依然日夜作樂,尤以宮中那幫人為首,晃似不知大難已經臨頭,仍大肆擺宴,快活逍遙。

崇德殿,蕭皇後擺酒宴群臣。

宴上,衆官飲酒,手攬舞姬,連長得标致些的宮女也不放過,公然摟入懷中取樂。皇帝也抱着幾個胡女,雖身處溫柔鄉之中,小臉卻有些泛白。蕭皇後興頭極高,全然不顧國母的威儀,竟下去和臣子對飲嬉戲,笑得花枝亂顫。

蕭太傅亦赴了宴,身邊有兩個模樣嬌俏的內侍服侍,但凡誰人過來敬酒,皆來者不拒,全都賞臉,酒過三巡,已然有幾分醉意。

“太傅——”蕭秀秀笑吟吟地扭着身子過來。內侍騰出位置來給皇後,她如今也不知避嫌了,拿着酒觞直接坐到了蕭仲孺懷裏,千姿百媚地為太傅斟酒:“本宮還以為,太傅得了佳人,便不屑咱們了。”蕭仲孺将她摟過:“秀秀誤會六叔了,六叔便是不屑其他人,也斷不會忘了秀秀。”蕭秀秀美眸閃了閃,繼而又吃吃笑說:“六叔嘴可真甜,本宮……可不敢信。”

只看她舉起杯來,蕭仲孺正欲俯首來飲,蕭秀秀卻用手指擋了一擋,自己先喝了那杯酒,跟着便勾過蕭仲孺的頸脖,公然在群臣面前,曲頸用嘴将酒渡去。蕭仲孺亦不避開,四唇相貼,咂舌吮唇,好一番糾纏。分開時,蕭秀秀臉上已染上粉霞,她撫了撫蕭仲孺的臉龐,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六叔,秀秀可真舍不下您……”

蕭仲孺也笑了笑,沉聲應道:“六叔也舍不得秀秀。”

蕭秀秀兩眸盯了他良晌,就看她本是在期待着什麽,然許久不見動靜,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你……為什麽……?”

蕭仲孺臉上的醺意已經褪去,眼底透着森森寒意。蕭皇後胸口劇烈起伏,正欲翻身逃去,卻因過于驚慌,摔在酒案上。

蕭皇後慘叫出聲,皇帝吓得滾下了龍椅,拼了命揮手:“護駕!快護駕救朕!”

頓時間,群臣驚醒,慌張四顧之際,一串步伐聲傳來,皇後慌亂地張望周圍:“趙闕……趙闕人呢!”趙闕本為禁衛軍統領,這緊要關頭,竟不見他的人出來。就看那些禁衛軍拔出劍來,将殿裏所有人層層包圍。

蕭仲孺悠悠站了起來,一雙冷眼看着皇後,喚了一聲:“慶安。”

盧錄事從黑壓壓的人群中走了出來,臉色蒼白若紙,他對太傅拱手道:“臣在。”

蕭皇後睜大眼,猙獰地看着他:“是你、是你……盧慶安,是你!”她尖聲指道,“他只把你當作一條狗!你對得起我爹……對得起三娘麽!”三娘便是盧錄事的妻子,為蕭秀秀的胞妹。

盧錄事只當沒聽到她的話一般,徑自對蕭仲孺道:“趙闕及其妻女皆自盡,禁軍也已經包圍國丈府,只等大人一聲下令。”

蕭仲孺颔首,目光轉回來。蕭皇後依着案子,頹然地看了看周圍,許是知已經無路可逃,不見她求饒,反是呵呵地輕笑起來。就看她越笑越是瘋癫,轉眼,整個大殿都是她的笑聲回蕩。

蕭仲孺俯就身子望着她,便是已經動了殺意,仍有些惋惜地輕道:“秀秀,六叔自以為待你不薄啊。”

蕭秀秀戛然止笑,晃似聽到了什麽匪夷所思的事情:“你……待我不薄?”她輕輕“呵”了一聲,道:“蕭仲孺,你當我是什麽,你以為我不清楚麽,不過是個随時可棄之如敝徙的棋子罷了……”

這些年來,蕭仲孺一手遮天,所有人都活在他的淫威之下,惶惶渡日。蕭皇後如何看不清自己,一旦沒了可利用的價值,蕭仲孺随時會殺了她,故此不得不暗中圖謀。她将胞妹嫁予蕭仲孺的心腹,以此拉攏他來,盧錄事為了妻兒,亦不得不為他們所用。這些人漸漸蠶食太傅的勢力,眼看就要成事,今日這場原本是一場鴻門宴,蕭皇後在酒中下毒,又命趙闕随時待命,本以為将萬無一失,沒承想仍是魔高一丈。

蕭仲孺伸手抹了抹蕭秀秀臉龐的淚珠,帶着幾分溫柔道:“你放心,六叔知道你愛漂亮,必會給你留個全屍的。”

蕭秀秀兩眼怨毒地死盯着他,忽地又“嗤”地笑了聲,轉眼掃了一圈所有人,最後落在盧錄事身上。她說:“你們這些人……可知道,你們效命的,究竟是什麽人麽?”

話音一落,蕭仲孺臉色就一變。蕭秀秀已接着恨聲道:“你們莫不是以為他真的是皇子龍孫?我告訴你們,他不過是——”

話未來得及清,一雙手就用死力掐住了皇後的脖子。

“你們莫不是以為他真的是皇子龍孫?我告訴你們,他不過是——”

話未來得及清,一雙手就用死力掐住了皇後的脖子。蕭秀秀猛地抓住了那雙手,勉強順上來一口氣:“你……你、是家伎和……和……”

只看,蕭仲孺面容極是猙獰,扼住蕭秀秀的雙手不住收緊,惡狠狠道:“你找死……!”蕭秀秀拼了死命,也硬是要将那句話給說出來:“和……伶、伶……”

衆人只聽那聲“伶”,未聽清下文,蕭仲孺就失态地怒吼:“住口住口住口!”他的模樣氣急敗壞,風度盡失,兩目睜得銅鈴般大,好似眼前之人并非蕭秀秀,而是當年,那躺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婦——

夜黑風高,吹開了窗扉。病榻上的老婦不住咳嗽,她聽見細微的步伐聲,睜開黃澄澄的眼。老婦看清了來人,眼裏卻無一絲喜意,她的嘴嗫嚅着,手指顫顫指向他。

來人緩緩坐在床沿,慢慢地将雙手搭在老婦的脖子上。她似要喊人,卻出不了氣,黑暗之中,來人輕聲問她:“我問你,我究竟是誰的兒子?”

“你……你殺了……”老婦話不成句,擱在她脖子上的手正在施力。那個聲音又響起來:“我究竟是誰的兒子?”

“——說!我到底是你跟哪個男人生的!”

“說!你說!你說啊、你快說啊!”

來人的質問一聲高過一聲。驀地,一聲脆響——

蕭秀秀的脖子硬生生被掐斷了去,最後,她只出了一聲“人……”,兩眼圓睜,血珠子從她鼻孔慢慢流出,随着嘴角溢出的鮮血一起滑過那掐死她的雙手。

蕭仲孺只覺一股熱流燙過手掌,力量倏地一松,皇後便歪倒下去。蕭仲孺渾身是汗,胸口劇烈起落,滿是血絲的兩眼緩緩掃過眼前,富麗堂皇的大殿鴉雀無聲。皇帝已經吓破了膽,忽然哭喊着道:“不、不、不是朕!是他他他們……是他們唆使朕!”

皇帝一哭,這幫臣子個個跪地,争相推诿,小皇帝跌下了臺階,跌跌撞撞地爬到太傅腳邊:“是他們!是他們、是他們和皇後陷害朕!朕……我、我什麽都不知道!皇後說什麽,我都沒聽見!”皇上剛說完此話,眼前一道銳利的寒光閃過,一排整齊的血珠子濺在蕭仲孺白玉般的臉龐上,跟着就沒了聲息。

蕭仲孺收起劍,冷漠地擡腳,将小皇帝的屍首踢開。餘下的人一看,俱都哭天喊地,有些膽子小的都吓出了尿,也有的沖向殿門欲逃出去,卻被禁衛軍拔劍直接斬殺。蕭仲孺冷眼看着他們,嘴裏滿是腥氣,握着劍柄的手卻無聲顫着,他猶如身置夢中。他擡手抹了抹臉,輕聲說了一句:“……殺!”

今夜,不止這殿裏的人一個都活不了,他們的妻妾子嗣、乃至于全族,都會在這一晚上被誅殺殆盡。

蕭仲孺走至殿外時,盧錄事追了出來,在他跟前跪下:“大人!求求你,饒了三娘罷!”蕭仲孺止步,低頭看着他,在那雙黑沉沉的視線之下,盧錄事再禁不住,漸漸蜷下來,抱着頭痛哭出聲。蕭仲孺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頭,跟着就轉身一步步走下臺階。他坐進轎子裏,在凄慘的叫聲和和鋪天蓋地的血腥氣中,緩緩離開了皇城。

蕭仲孺坐在轎中,他挺直着脊背,兩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袖子和臉上仍沾着血跡。他雖清醒着,思緒卻飄回到久遠以前——

那是他第一次面聖。先帝雖已經十分昏聩,卻還掙紮地坐起身來,将他招到面前來。先帝看了他一陣,因縱欲過度而黃渾的眼珠閃爍着水霧,不住地點頭,說好、好……

朝中重臣皆知,先帝之所以寵信蕭仲孺,非是他少年英才,創下赫赫戰功,而是先帝滿心認為,蕭仲孺是他流落在外的骨血。先帝精血有虧,沒有留下其他皇嗣,故将蕭仲孺視作唯一的骨肉,不斷予他權位。

蕭仲孺盡管覺得先帝無能昏庸,卻也滿心以為自己是帝王血脈,自命不凡。直至,他偶然聽見府裏一個婆子所說的閑話。蕭仲孺命人抓那婆子來,不過兩句威脅,那婆子就盡數招供,原是他親娘曾背着老爺和男人通奸。

蕭仲孺并不驚動誰人,只暗中命人尋訪,輕易就找到了那婆子嘴裏所說的“老相好”。

猶記得那日,他們将那人推到自己面前來。那人如驚弓之鳥一般顫抖不止,不住求饒,蕭仲孺厲聲命他擡頭,他這才顫巍巍地将脖子給擡起來——雖是凄慘落魄,可仍能看出,此人年輕時面相極是出挑,更驚人的是,他和蕭仲孺,模樣竟有七八分神似。

這個人,本來是蕭府裏,養的一個伶人,這些年來,都是蕭仲孺的生娘暗中接濟他。伶人同戲子家伎,乃是下九流出身,無人不輕賤。

又有誰會知道,原以為是龍子鳳孫,實則是老鼠打樁,戲子和家伎通奸所生的孽種。諸如蕭仲孺這等心高氣傲之人,又怎麽會忍受,自己竟是如此低賤下作的出身。

蕭仲孺親手拔劍殺了此人,鮮血潑面,一滴血珠落在他的眼角,猶如淚痣,當日在場的,也都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人死後,姨娘亦猜到系蕭仲孺動手,未料他連生父都弑,吓得病倒,沒多久亦死去。

——此便是殺父辱母之由來。

轎子停了下來,蕭太傅跨步而出。偌大的蕭府,今夜卻陰森森的,寒風吹嘯,燈籠搖晃,好似一個活人都沒有。

此時,蕭仲孺定睛一看,卻見長廊盡頭,緩緩走來一道身影。顧鈞遙遙望着他,喚了一聲:“老爺。”

蕭仲孺掩不住驚訝:“……鈞兒?”他快步走過去,兩人便緊緊摟做一處。蕭仲孺壓着他的腦袋,好似要将人嵌進血肉之中,不住喚着鈞兒,之後方放開了他,着急問道:“你怎麽還在這兒?元兒呢?”

顧鈞雙眸晃似籠着水霧,答道:“我已先命人帶着元哥兒走了,孺郎毋須擔憂。”蕭仲孺聽到此話,也漸漸安下心來,他輕輕撫着顧鈞的鬓發,道:“我知道,鈞兒一向思慮周全……”顧鈞輕點腦袋,兩人又緊抱在一起。

蕭仲孺在數日前就已經為顧鈞父子安排好了後路,他已尋好了替身在府裏養着,将真正的父子二人悄然送往益州,到那裏後便叫他們改名換姓,安穩富足地過完下半身。他雖也惜命,卻知若這時候同鈞哥兒等人離開,雍京必會大亂,到時候反而誰都走不掉。

顧鈞也不問究竟發生了何事,只将老爺扶回屋中。桌案上備了酒菜,極是精致,屋裏彌漫着一股甜香。

兩人同坐,顧鈞為他斟酒,緩緩道:“我親眼看元哥兒坐上了船,這才安心回來。”燭光中,他的眉眼柔情如初,跟着擡頭,盈盈地看着老爺,篤定地道:“你不走,我也不會走。”

蕭仲孺握了握他的手心,二人相視,彼此皆溫柔莞爾,然後湊近,親住了嘴。

溫存片刻,兩人同飲,糾纏了幾年,今卻是他們難得如友人一般,一起話說從前。顧鈞喝了些酒,臉上有了醺意,他一臉懷念地說道:“我自小身子不好,阿爹阿娘就偏疼我。幼時,院子裏種着好多芭蕉樹,娘會将我抱在腿上,讀詩給我聽。”

蕭仲孺聽他輕聲說着話,只覺心中從未如此平靜安穩過。

“我爹不忙的時候,也會和我們一起。我爹雖學富五車,卻常被我娘說得應不上嘴。”他微微笑說,“然後,大哥就會跳出來,替我爹說話,二哥和三姐就在角落裏悄聲笑着,大夥兒都好不高興。”

蕭仲孺舉杯飲酒,聽他說到這裏,慢慢地擡眼。他目光微微閃爍:“我記得,顧茂生只一獨子……”他怔怔地問,“你何時多出來的兄姊?”

顧鈞止聲,靜靜看向了他,目光裏俱是悲涼。蕭仲孺的手猛地一松,酒杯砸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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