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十三年後。

已經很少有人記得十三年前的那一場天災,連最年老的人都閉口不提那些往事。也是,沒有誰喜歡一遍遍地聽些傷心的故事,也沒有誰願意一遍遍地講自己當年不堪的模樣。

只需記得此時春光明媚,年歲正好。

人流如織,街道上桂花糕的甜香和胭脂的香氣混在一起,意外的讓人覺得喜歡。如此,才算得上是人間罷。

“姑娘,你方才忘了帶走這只簪子。”柔和的聲音伴着香氣襲向耳邊。

一只手越過綠衣女子的肩膀,指節修長,掌中橫着只通體透白的玉簪,簪子的頂部雕了朵栩栩如生的蓮。單看這精細做工,就能斷定這玉簪不是尋常百姓家的事物。

女子回頭一笑:“可這簪子并不是我的。”她笑得像一朵最惹人喜愛的薔薇,目光中帶着好奇,落在面前的男子身上。

他有一雙多情的眼,像是藏了一江春水。這雙眼看着你時是如此的憐惜溫柔,如同世界上最輕柔溫暖的風,仿佛你就是天底下最珍貴的寶物。女子就這樣怔怔地看着這雙眼睛,幾乎要陷進去。眼前這人确實是個使人移不開眼,尤其是使女人移不開眼的男子。

“小容,該回去了,莊主還在等我們。”綠衣女子身邊被忽視了很久的白衣男子突然說道,只是随意打量了一下眼前身着藍色錦衣的男子,轉身便走。

聽到這話,女子總算回過神來,急忙扭頭道:“可是淺川哥哥……”此時白衣男子早已走到了十丈外。女子一跺腳,趕忙追了上去。

被留在原處的秦荒盯着女子的窈窕背影笑了笑,小心地将那只白玉簪收回到懷裏。

白悅容趴在桌上,無聊地用筷子敲着一只茶杯。上好的白瓷茶杯,內中的茶溫度剛好,淺淺的碧綠色,清雅的茶香逸了一室,她卻只是瞪着它,絲毫沒有将茶喝下去的打算。

白淺川輕輕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杯子:“你都已經十六歲了,別像小孩子似的鬧脾氣。”

明明剛才就是你不對。白悅容想着,繼續瞪眼睛,只不過被瞪的對象變成了白淺川。

白淺川皺眉道:“那樣的纨绔子弟,你還是少理會比較好。”見她還是将眼睛睜得大大的,無奈地說,“就算是我不對好了,一會兒就陪你去漱玉齋買胭脂當作賠禮。”他又伸手捏捏白悅容的鼻子,“當心把眼睛瞪出來,以後可就沒人敢娶你了。”

女子這才笑彎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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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淺川為自己添了茶,心說,你這丫頭垂涎那新上的胭脂那麽久,以為我猜不到你的心思嗎。

“哎呀,這位姑娘和這位兄臺,在下竟然能再次與你們相遇,還真是巧。”藍衣青年站在兩人身邊搖着扇子,一派和煦微笑。白悅容捧着茶杯,偷偷瞄了眼右側的白淺川——啧,有人要倒黴了。

白淺川臉上并沒有惱怒的表情,相反的,他在笑。他的眉眼修長,面無表情時也會給人淩厲冷峻之感,他的唇算得上豐潤,但緊緊抿起來時唇角的弧度像是刀刻上去一般的冷。他的長相其實不差,甚至比大部分人都好看得多,只是……這樣的樣貌長在一個男子的臉上,秀氣了些,也太清冷了些。尤其是在他的身邊還坐着一個春花般美麗可愛的姑娘的時候,反差就更大。如今他這一笑,所有的清冷淩厲都化于無形,若不是秦荒知道他們此前只見過一面,他甚至要認為他是白淺川一個許久未見的、交情很是不錯的朋友。

“的确很巧,相逢自是有緣,這位兄臺要不要坐下來,一起喝杯茶?”白淺川笑着對他說道,為他斟了一杯茶,恰恰七分滿。

很難想象有人會拒絕這樣的邀請,特別是當你還被一個美麗的女子注視着的時候。于是秦荒痛快地坐下來,執起一杯茶一飲而盡。

白淺川在他身邊輕輕的搖頭:“這樣的喝法雖然豪爽,然茶不是酒,只怕有些對不起這上好的碧螺春了。而且,”他起身在秦荒肩上拍了拍,“如果茶內加了點什麽,也不好品出來,是不是?”

他對着白悅容招手,微笑道:“看來這位兄臺事務繁忙,沒有時間和我們一起閑逛了。小容,我們快些去買胭脂,回去晚了莊主又要擔心了。”

白悅容本是坐在一邊饒有趣味地看着,此時匆匆站起身跟上白衣少年的腳步,問道:“這次是什麽?”

“你猜。”白淺川的聲音中都帶着笑意。

待他們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了,秦荒的額頭才慢慢滲出冷汗。不是他不想追上去,而實在是……他全身都動彈不得。

想也知道是那杯茶有問題。但他前後思考了很多次,都回憶不起來白淺川究竟是什麽時候将藥下在茶內。

相當迅速靈巧的手法。

當晚兩人回到雲霄山莊的時候,白淩霄已經命人備好了一桌豐盛的酒菜。

“爹!”白悅容跑向自己的父親,撲到他懷裏。

白淩霄摸摸女兒的頭,無奈道:“都是大姑娘了,還每天向爹撒嬌。今天沒闖禍連累淺川吧?”

白悅容嘟起嘴,不滿地說:“在爹的眼裏,我就只會闖禍是不是?”她眸光一轉,忽然又笑道,“就算是只會闖禍,也有爹和淺川哥哥你們在不是嗎?”

白淩霄更加無奈,伸手拍拍白淺川的肩膀,笑道:“将容兒寵成這個樣子,你可要付一大半的責任。”

“爹!”

“咳,不說了,吃飯吃飯。來,淺川你喜歡的栗子雞。”

“爹你偏心!”

……

“啓禀莊主,有位名為秦荒的少年求見。”三人吃得正開心,忽然有侍從進入禀報道。

白淩霄放下手中的筷子,皺眉道:“姓秦?他有沒有說是來自哪裏?”

侍從恭敬道:“只說是來自西北大漠。”

西北大漠……白淩霄頓時眉目一展,朗聲道:“快請他進來。”

當這位姓秦的年輕人進入房間時,只聽聞“吧嗒”一聲,白悅容的筷子掉在地上,她下意識地去看白淺川,發覺一向淡漠的他也是一副無言又無奈的模樣。

一天之內相遇三次,說出去有誰信?何況這最後一次那人已經登堂入室進到自己家裏來了。

進門的人,赫然就是被白淺川下了藥,一動不動在茶館中枯坐了整整兩個時辰的藍衣青年。

秦荒見了他們兩個也是詫異,好在沒忘了禮數,驚訝過後立刻向白淩霄行禮:“晚輩秦荒,見過世叔。”并從懷中掏出一只錦盒,雙手奉給白淩霄作為見面之禮。

白淩霄見了這風姿卓然的青年也不由點頭贊許道:“你便是我故交秦覃的兒子,真是生的一表人才,倒是不像你那個粗犷的父親。”他打開盒子,裏面赫然是一對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的酒杯。

白淩霄命人将錦盒收在一邊,對秦荒寒暄道:“上次見你父親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現在還好嗎?”

秦荒笑道:“家父一切都好,只是時常說起和世叔把酒言歡的日子,很是懷念,平日裏也總唠叨着想要和世叔再痛飲一次。這一對白玉酒杯也是家父尋得能工巧匠雕琢而成,原本還要我帶上西北獨有的美酒上路,只是想到路途遙遠,我又是獨自一人,路上頗有不便,只能作罷。”

聽着這些話,白淩霄也不由感嘆:“二十多年就這麽過去了,我也很是懷念過往時光。那時候年少輕狂,和你爹一起做了不少荒唐事……不說這些了,你舟車勞頓而來,想來應是疲憊不堪,我這就讓下人打掃客房,在宿陽的這些日子,就住在我這裏吧。”

秦荒自然是恭敬謝過。

若是此時沒有自秦荒腹中發出的“咕嚕”一聲,他今日在雲霄山莊的表現可稱完美。想是他在茶館中坐了兩個時辰,藥效過時天也暗了,連飯也來不及吃便匆匆趕過來。

白悅容“撲哧”一聲笑出來,秦荒頓時面紅耳赤,吶吶道:“我……”

還是白淩霄替他解了圍,微笑着說:“若你還沒有用過晚飯,正好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對了,這是我的兩個孩子,淺川和悅容,你如果想四處走走的話,叫上他們就可以了。”

秦荒在榻上翻來覆去。

整潔的房間,柔軟的床榻,甚至女婢還體貼地為他點了安神香。可是沒辦法,他只是單純的無法入眠。

睜着眼睛又過了半個時辰,他終于認命的從榻上爬起,随手披了外袍走出房門。

更深露重,夜風襲人,整個雲霄山莊沉靜的仿佛在熟睡,只有一處房間仍亮着燈。秦荒本以為那會是白淩霄的房間,誰知聽到門外聲響打開房門走出的,竟是白淺川。

他尴尬立在原處,面對一個剛給你下過藥的人,任何人都會覺得不自在,何況對方衣飾整潔,他現在卻衣衫不整,頭發散亂,本想掏出折扇搖一搖以遮掩自己的失态,然而發現他并未将折扇帶出來,只好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倒是不曾想過,憑他這一身穿戴,若是真的拿出一把折扇故作風雅地搖個不停,又會是個什麽光景。

他不知該說些什麽,白淺川倒是先開了口:“原來秦兄還有夜游的病症?”他如此說着,身子倒是側向一邊,讓出了進入房間的路。

“白兄說笑了,我只是睡不着而已。”他幹笑着進了房間,心中卻是提起了十足的戒備,生怕一個不小心又被下了什麽莫名其妙的藥。

房內樸素到了極點,書架上滿是醫書,桌上是各式藥瓶藥罐,整間房都飄着濃重的藥香,原來還道白淺川身上若有似無的香氣是用什麽特殊的香料熏出來的,到不曾想過是這中藥氣味。這房間看上去布置得毫無章法,細細打量後才會發現所有物事都是按照特殊的規律放置,便于主人在最短時間內拿到需要的東西。

和這奇異的布置相比,一張擺放得規規矩矩的床倒是顯得格格不入。

秦荒沒想到白淺川對睡覺的地方會如此在意。那榻上層層疊疊鋪了好幾床柔軟的被褥,一點如豆燭光更是為這床榻添了幾分靜谧與溫和。對于一個失眠的人來說,這張榻遠比一個□□的美麗少女誘惑得多——他幾乎要忍不住坐上去,感受一下那份柔軟與溫暖。下一刻他的願望成了真——他撲到在那張榻上,濃重的睡意不斷湧來。

只能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在耳邊說:“既是失眠,就在此好好睡吧。”

天剛蒙蒙亮,秦荒猛地睜開了雙眼。

該死,居然又被下藥了。他捶着自己的頭,郁悶,十分之郁悶。

白淺川卻還坐在桌前,就着昏暗的燭光研讀一本醫書。他的身子挺得筆直,整個背影顯得剛冷無情。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微微側了頭,輕聲道:“睡醒了?倒是比我預料的早些。”還未等秦荒回答他又道:“醒了就回你自己的房間吧。”說罷起身向床榻走去,除了鞋襪,将自己埋在柔軟的被子裏。還是暖的。也許以後找個人來暖床也不錯,他暗暗想着。

秦荒一時間又是憤怒又是無言,走近幾步剛想說些什麽,榻上似乎已陷入熟睡的人卻猛地睜開了眼睛,漠然道:“你最好別想着在雲霄山莊做些見不得人的事。”

他的皮膚總是帶着病态的蒼白,眼睛卻又黑又亮,似泛着粼粼寒光,被他盯住的秦荒像是被鷹鎖定的兔子,心下生寒。白淺川又慢慢微笑起來,秦荒卻更加驚懼,他實在沒見過比這還要冷的笑。

“即便是做了,最好也不要讓我知道,因為,你絕對擔不起那樣的後果。”

作者有話要說: 撒潑打滾求評論...一個人寫小說好寂寞.../(ㄒoㄒ)/~~

☆、動心

白淩霄的親生骨肉從來只有白悅容一個,至于白淺川,據說是被莊主撿回去的孩子。可是莊主待他極好,視如己出。他的身份在這雲霄山莊中人盡皆知,并不是什麽難以探知的秘密。

白淩霄撿他回來的那一年因為瘟疫和嚴寒死了很多人。來到雲霄山莊後,他只是沉默地望着每一個試圖親近他的人,用狼一樣的眼神。他的身體已經被寒冷和饑餓拖垮了,再怎麽調養也不能徹底好起來。他只會對白淩霄和白悅容露出真心的笑容,也只會對這兩個人好。有人說,白淩霄是養了一頭忠心耿耿的狼在身邊。

他的心已經被凍得冷了,被餓得硬了。他在乎的除了白氏父女兩人,便是柔軟的被褥,美味的食物。沒有人會比一個險些被餓死凍死的人更珍惜這些,即便那時他還只是個五歲的孩子。

如今他外表雖是一個病怏怏的、面色蒼白的無害少年,實際精通醫術、毒術、機巧之術,甚至在經營商鋪方面也很有天賦和手腕,淩霄山莊發展到現在的規模,白淺川功不可沒。

這些都是秦荒從服侍他起居的女婢口中得知的,他只是對她笑了笑,她就對他說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事情,很少有女人能抗拒他的笑。

男人的臉同女人的身體一樣,也是很重要的資本。他很早就知道這一點。

名為細鳶的女婢面上泛紅,雙手握着發帶靈活地打了個結,一雙眼睛卻早已飄到眼前這俊朗的男子臉上。

那眼神溫柔如水,卻熾烈的簡直能在他身上燒出個洞來。秦荒如何察覺不到她眼中的情?但他只是稍退一步,打量了下鏡中的自己,對女婢道一聲“有勞姑娘”,無視了少女失落的眼神。

春意漸濃,天氣卻還是寒涼了些。

白淺川還是一身白衣,披了件狐皮大氅,也是白的。他似乎特別的偏愛白色,盡管這種顏色會襯得他整個人更加虛弱蒼白。他畏寒,體虛,在平常人看來只是涼爽的溫度于他也可能是難禦的寒意,這一點女婢也提到過。明明是在她口中薄情寡淡的人,細微之處卻還記在心裏。

當人們想去關心一個人、在意一個人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地将關于他的所有事都放在心底。白淺川,這個人比人們意識到的,還要被他們在乎着。

還好已經過了冬季,沒有落了滿園子的雪。秦荒暗道,否則這一身的白埋在雪裏,旁人就連他的人都找不到了。

他的身邊亭亭立了枝梅,花開灼灼,細蕊冷香,顏色竟豔得驚人——也幸好有了這枝梅,整座園子雖然蕭瑟些,卻并不顯得很清冷。

他在白淺川身邊坐下,注視着他倒了一杯茶慢慢飲下,随即迅速地把手攏到袖子裏,指尖也看不到一個。似乎……似乎并沒有為他也倒一杯茶的打算。

“白兄看來并不歡迎在下,連一杯茶都不舍得分給我。”他将視線放在那枝梅上,沉悶道。

白衣少年掃了他一眼,将衣服攏得更緊些,道:“我倒的茶,你敢喝?”

又敗了。秦荒被他揶揄後扒着桌角,郁悶地想,還是有雪比較好,至少可以把自己埋到雪裏去,現在倒好,被人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我并沒有惡意。”沉默了半晌,還是秦荒先開了口,右手食指指尖輕輕敲着桌角,看得出他的防備。可是他的眼睛卻偏偏是直直看着你的,黑白分明,裏面的真誠讓人瞧的一清二楚。“今早白兄那番話,可是着實吓到我了。”

“那只是一個警告。”也不見白淺川轉過頭來看他,只聽得他說,“對一個陌生人,我從來不吝惜用惡意去推算,即便你的父親和莊主是故交。”

聽了這話,秦荒緊繃的神經總算是稍微放松下來,笑道:“我早該想到的,你若是認定了我是惡人,又怎麽會讓我在你的床上好好睡上一整夜,哪裏有人會這樣對待惡人。”

風吹來時卷了一片花瓣,空中轉了兩圈,緩緩落在石桌上,就聽得白淺川掩了口,輕輕咳了幾聲。秦荒的指尖猛地在桌面上敲了一下,帶出一聲短促尖銳的聲響,像是下了什麽決心般,他開口道:“悅……我是說,白姑娘,她……”

那雙眼睛立刻轉了過來,死死盯着他,明明眼中還因為剛才的咳嗽染了點水霧,卻絲毫沒顯出柔弱的樣子來,目光反而被水意浸得更為淩厲,如一把剛出鞘的匕首。秦荒只覺得今早的感覺又回來了,寒意一點點滲透到心裏,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下意識想逃。

白淺川偏着頭,卻又笑了,慘白的指尖在通透的瓷杯上摩挲,道:“你喜歡我妹妹?”

“是。”

“喜歡她什麽?”

這問題秦荒從未想過。他只覺第一眼見到那個明豔的女子,便滿眼滿心都是她的笑顏。白悅容美麗,率真,可愛,這些……就足夠了吧。

“如果你有資格,我不會阻攔。”白淺川笑着舉起一杯茶,“祝你成功。”

握着被茶浸得溫暖的杯子,秦荒慢慢坐回原處。這次他瞧得清楚,白淺川沒有在茶中動任何手腳。

“多謝。”他啞聲道,淺啜着溫香的茶,試圖平複自己過快的心跳。方才他險些以為自己要死在對方冰冷的目光下。

“以後,多陪我喝茶吧,我把小容的事情講給你聽。”白淺川在他肩上拍了拍,走了。

還未等秦荒将憋在心頭的一口氣呼出來,劇痛已從他的腹中蔓延開來,似是要生生将他撕扯成兩半。

“可惡!”他咬牙罵出這兩個字後,再說不出話。明明已經很小心了,他又是何時将藥下在茶裏?。

事後他才得知,除了面對白淩霄與白悅容,白淺川很少會笑。若是他真正對一個人擺出微笑的模樣,那麽這個人十之□□是要倒黴的。

這陣痛維持了一個時辰,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也剛剛好在他所能承受的極限之內,是以他并未昏過去,而是被這痛折磨了整整一個時辰。

秦荒回到房間時全身被冷汗浸濕,簡直像是從冬日的水中撈出來的,寒風瑟瑟,他也只能裹緊身上的衣衫,慢慢挪回房間。身體酸疼無比,雙腿幾乎支撐不住他的重量。他再蠢再笨,此時也明白了白淺川的意思,何況他本就不是蠢笨之人。

——我可以讓你追求我妹妹,只不過你要有那個資格才行。

若是這“資格”指的是能夠識別他的下毒之法,或是及時解毒……秦荒苦笑着搖搖頭,這條路當真是兇險難行。不過,有些人面對的挑戰越是艱難,他們就越是能鼓起前行的勇氣。秦荒無疑就是這樣的人。

距那天已有七日。

白悅容好奇地望着躺在榻上瑟瑟發抖的秦荒,烏黑的眼睛滴溜溜轉了個圈,轉回到桌邊捧着杯子喝茶的白淺川身上。

“淺川哥哥,你确定秦大哥是來向你學習醫術,而不是專程來替你試藥的?”

這幾日秦大哥經常來找淺川哥哥喝茶,但每次好像都會被淺川哥哥下藥,而且每次藥效各不相同,單是她不經意撞見的就有三四次。奇怪的是,秦荒依舊每天到白淺川的房間報到。

“當然。他想學習醫術,我自然不能拒絕,但是他起步稍晚,也只能讓他先體會下病人的感受,以此磨練他對藥物的敏感度,也順便讓他了解病人疾苦,培養他醫者之心。”白淺川捧着茶杯端坐在椅子上,言之鑿鑿。

白悅容聽了這一席話似懂非懂,她本就對醫術一竅不通,又哪裏知道這話中的前因後果,彎彎繞繞。秦荒自然能聽出這是拙劣的借口,但也只能一邊哆嗦一邊心中悲憤:醫者之心?白淺川你若是有一星半點的醫者之心我也不會落得現在這樣!

他不能将這話說出口,但看白悅容的神色是已經完全相信了。

還真是單純的女子。他無奈的扯出一抹笑,似是撫慰她投來的眼神中的關切。

罷了,若是為了你,倒也值得。

白淺川是個守信用的人,秦荒每尋他一次,他便告訴秦荒一件白悅容的事情,像是她喜歡的點心,喜歡的胭脂,最愛喝的茶……

每次說起這些,他的表情都是溫柔的,整個人似乎是被茶的熱氣蒸的軟了,被茶的熱度焐得暖了,低垂的眼眸裏含着淺淺的笑,哪裏還有半分人們口中冷面煞星的模樣。

秦荒卻瞧不得他這樣子,他會想,是不是白淺川也是喜歡着悅容的,那悅容……

他縱然可以為白悅容付出許多,但若是這兩人真心喜歡着對方,他沒把握能在白悅容的心中擁有比白淺川更重的分量。十三年……很多夫妻相伴也不到十三年。

他不怕付出,卻厭惡付出之後得不到回報。

那是傻子才會做的事情。可是現在,他就是這樣一個傻子。

作者有話要說: 求、求評論... ( >﹏<。)~

☆、悅容

春雨來得晚了些,被水浸了之後天地變得清晰明了,嫩綠葉片上落了圓滾滾的水珠兒,也是清新可愛。

到底還是有些涼,白淺川坐在院子裏,雖已脫了狐皮大氅,手中卻還是捂了個暖爐,一張臉仍是蒼白。粉色衣衫的女孩子偎在他身邊,正笑着說些什麽,他也就時不時點頭應着,不忘提醒白悅容茶要涼了。在兩人的背後,開了無數的白梅——說起來,這院子裏的紅梅只有那麽一枝,開得過早,如今早已敗了。

秦荒來到後園時,見到的就是這麽一幅景象。

“秦大哥!”白悅容見了他,開心地喚他。“我和淺川哥哥正要去白家的錢莊審帳,秦大哥也一起來吧?”

秦荒應了聲,而白淺川垂頭坐在一旁,安靜得像是快要化為虛無。

所謂的審帳——秦荒認真思考着,手中捧滿了各式的點心小吃,外加女子的飾物——原來是指白淺川前去錢莊審帳,而他則作為白悅容的保镖,陪着這位大小姐四處閑逛。此時他們在街上至少已經兩個時辰,白大小姐依舊興致勃勃,拽着一臉苦色的秦荒走走停停,買到滿意的糕點還不時在他嘴裏塞上兩塊。自覺被當成了寵物兼苦力的秦荒哭笑不得,但也只能随她。

這位大小姐品位不俗,出手闊綽,單是他手中的這些物事就可以抵普通人家半年的開支,若不是雲霄山莊家大業大,怕是早就被白悅容掏空了。眼下白悅容卻還沒有盡興而歸的意思,又拉扯着秦荒進了一家玲珑小樓,樓上橫挂着一副匾:錦華閣。小樓裏随處可見穿着光鮮、年輕貌美的女子,大多是在細細查看着手中的绫羅綢緞,偶爾在身上比量一番。

“白小姐,您來了。”見白悅容進門,樓中的女子立刻迎了上來。“最近樓裏又進了些新樣子,您可要看看?”

“今日就算了,”白悅容笑着回道,“不過,想給他做幾身衣服。”她伸出一只手,白生生的指尖正對着剛踏進門的秦荒。

秦荒正将手中的一堆包裹交給樓中候着的小厮,聽到這話不由問道:“我?”

“秦大哥的衣服都舊了,莊子裏也沒什麽合你尺寸的衣服,當然要多做幾身衣服備着,也好讓我盡盡地主之儀。而且,”白悅容從包裹中挑出一個拆開,從裏面拈了一塊芙蓉酥,“總不能讓你穿下人的衣服吧。”

秦荒還想說些什麽,卻見白悅容的手豪氣一揮,對着那女子道:“他就交給你了,随你處置。”而後轉頭對秦荒說,“不用客氣。”眼中明晃晃的,滿是笑意。

錦娘将秦荒請到隔壁房間,一邊彎身量着他的尺寸,一邊道:“以前從來沒見過你,看白小姐對你也是極好的樣子。你是白小姐的心上人?”

秦荒沒料到女子有此一問,頓了片刻才回答說:“不是。”

“那,白小姐是你的心上人?”

似乎說是也不對,說不是也不對。秦荒一聲未吭,只盼着錦娘能察覺到尴尬的氣氛,結束這莫名其妙的對話。

只不過錦娘似乎更樂于見他的窘态,她掩了唇,彎了眉眼。“我在這錦華閣呆了七年,認識白小姐五年,但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帶個男人來樓裏為他做衣服。當然,她的哥哥除外。但每次也只是将大概尺碼告知我,算不得親身縫制。”說着,她抱出早已備好的幾匹精美布料,在他身上比劃着。

“連衣服的樣式和料子都是她提前兩日親自為你選的,若說她的心裏一分都沒有你的位置,我可不信。”她仰起頭望着秦荒的眼睛,“眼神騙不了人。若說你的心裏沒有她,我也不信。”

若說她的心裏一分都沒有你的位置,我可不信。

他不知這話是錦娘随口一說還是意有所指,只覺得心裏是從未有過的甜,就連在回雲霄山莊的路上都在心中默默地念着這句話,中途幾次險些被石頭絆了腳。

二人回到山莊時,發覺白淺川倒是還要比他們快一步,此時正在廳中拿着賬本,低聲對白淩霄說着什麽。見他二人回來,收了賬本,問候了一聲就離開了。反而是白淩霄見秦荒連提帶抱拿了一堆瑣碎的東西,又少不得責備白悅容幾句,被少女微笑着嘻嘻哈哈一帶而過。

白淩霄一臉歉意地對秦荒說:“我這女兒自小被寵慣了,竟然連你也當做下人使喚。你也不用處處忍讓,否則她以後膽子越發大了,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麽樣的事。”

秦荒笑道:“世叔太客氣了。悅容率直可愛,沒有尋常女子的造作之态,這樣的性子确實令人喜歡,我……”他突然發覺自己無意中說了“喜歡”二字,有些赧然,聲調不由輕了些,“我很高興她能這樣對我真誠相待。”

白淩霄的臉上多了幾分笑意,他拍了拍秦荒的肩膀,說:“今日你陪小容逛了這麽久,改天叫她來陪你吧。難得到江南來,不好好游覽一番怎麽能行。”

白悅容正在一邊忙着擺弄帶回來的包裹,也不知聽到這番話了沒有。

“小容!”白淩霄又開始搖頭,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嬌慣女兒。

“我知道了,爹!明日我就陪秦大哥去萊湖好不好?初春的時候那兒的景色最美了。”白悅容讨好地笑着,捧來一盒清香四溢的糕點。“爹,我可是買了你最喜歡的杏仁酥哦,快來嘗嘗看。”

一向拿自己女兒沒轍的父親也只能接過那盒糕點,順手将白悅容額前碎發拂到一邊。

“算你有心。不過……”白淩霄咳了一聲,擺出嚴父的鄭重神色,繼續說道,“小容你還是少吃些糕點吧,當心長胖後沒人娶你。”

“爹!”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此時正逢花初開,細蕊含香,姹紫嫣紅一片,更加惹人流連。

兩人沒有家仆相陪,這一路走來,遍賞美景,行至中途聽到流水潺潺,有浣紗女子在溪邊,朗聲唱着: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栖複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有方及弱冠的少年自樹後蹑手蹑腳走來,趁着女子不注意将懷中的早開的迎春花盡數傾在女子頭上,引來一聲驚呼,幾句嬌嗔。

不到半日,兩人便到了萊湖。莺啼婉轉,湖光與山色相應,映出一片深深淺淺的剔透的藍,确是難得美景。只可惜湖邊游客熙熙攘攘,人聲蓋過莺啼,待兩人穿過人牆終于見到湖邊景色時,均是狼狽不堪的模樣。白悅容憤憤地将頭上歪斜的珠釵玉簪拔下,深呼吸一口氣,笑道:“沒有想到人會這樣多,是我考慮不周,秦大哥不要見怪。”

美人展顏自是賞心悅目,如果沒有那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就更好了……秦荒整理着自己淩亂的衣襟,默默想到。

湖邊零落停着幾艘畫舫游船供人游賞美景,白悅容只是稍微打量了下,就挑了最豪華的一艘,輕巧躍上,然後向秦荒伸出手,歡笑道:“秦大哥,快來!這下就不用和別人擠在一起了!”

秦荒望着那艘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精致華美畫舫,有些無奈地笑笑,握住了女子伸出的手。

湖面青碧,畫舫在其上穩穩掠過,漣漪點點,水滴聲聲,伴着畫舫檐角裝飾的小小銅鈴的清脆聲響,秦荒頓覺方才的煩悶一掃而光,神清氣爽。他偏頭看向身旁的女子,眉眼如畫,唇角輕揚,霎時間便覺此刻便是地老天荒。

這麽好的女子。這一生所求,就是她了吧。

他對她說:“還是江南好,不像西北的黃沙漫天,連空氣中都帶着溫潤水香。”

白悅容聽了這話當然十分歡喜,眼裏眉間都是笑。又聽得秦荒慢慢道:“以後,我和你一起住在這江南水鄉,你可願意?”

“我自然、自然是願意的。”白悅容隐約琢磨到他話中含義,遏制不住心跳如鼓,聲音輕的幾乎聽不到。“秦大哥如果到江南來,走動起來也方便些。”

“呵,傻丫頭……”

秦荒嘴角噙着笑,牽起了身邊女子的手。

二人興盡而歸。天色已經暗了,湖邊亮起了兩排花燈,将晚歸的游者引向熱鬧的夜市。

自那時牽了手,白悅容與秦荒就似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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