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謝冬站在小茅草屋的門口, 看着眼前打開的房門,很有些驚愕。門居然沒有關?為什麽會沒有關?難道大師兄不在房裏嗎?
他趕緊往門裏看去。
屋內沒用點燈, 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何修遠的腳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大師兄居然還真的就在屋子裏, 而且沒有包那個陣法大繭。
他正端端正正坐在桌子上, 聞聲還擡起了頭, 十分鎮定地看了謝冬一眼, “師弟。”
謝冬不禁退出房門, 又擡頭看了看天空。沒錯啊, 确實是一輪圓月。
再看屋裏的何修遠, 他就覺得這事有點無法解釋。月亮肯定不會是假的, 難道大師兄的體質已經被解決了?
謝冬想到這裏, 不知道自己此時應該是個什麽心情。他應該是要為大師兄高興的, 內心卻有點莫名詭異的小小失落,那感覺就像是眼前曾經掉了一把靈石但是他沒來得及去撿, 十分難以形容。
還是說他弄錯了, 并不是每個月都會那樣?
“掌門師弟, ”何修遠看着謝冬在門口呆呆站了半晌,不得不主動問他, “尋我何事?”
謝冬咳嗽一聲, “我就是……來看看你,順便和你談談。”
何修遠點了點頭,沒有多說。
他取了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水, 擺在自己的對面,算是同意謝冬進來。
等到謝冬走到對面坐下了,何修遠又拿起另一個杯子來,打算再倒一杯給自己。但是這次他剛剛将茶壺擡到一半,手腕突然似乎有些抖。然後他便選擇了放棄,默默将茶壺放回了原處。
謝冬全程一直盯着他看。
眼前的場景,似乎十分正常,在天上的圓月映照下卻處處透着古怪,讓謝冬直犯嘀咕。
“師兄,”謝冬忍不住問道,“你已經沒事了嗎?”
“我有何事?”何修遠問。
謝冬伸出手,指了指天上的圓月。
何修遠抿了抿嘴唇,沉默了片刻時間,然後道,“修為高了,總會好些。”
謝冬一愣。
“師弟,你想談的,是上次事情嗎?上次是我失态了。”何修遠将兩只手握在一起,“那時正好陷入昏迷,哪怕清醒之後也沒能很好控制住。其實結丹之後,如果做足了充分的準備,不至于那副樣子。”
謝冬有些明白了。看來他沒有弄錯,何修遠現在确實還處于每月一次的那個狀态。只是因為修為高了,才不需要包陣法大繭了,只要做足了充分的準備就能表現得像現在這麽正常。但是這又讓謝冬覺得越發難以置信了,居然還能這樣?
“沒有什麽事情,是修行解決不了的。”何修遠呼出一口氣,“我一直都想要嘗試,一直等待着我能靠自己的意志控制住這種本能的時候。上次我就該這樣了,如果不是因為昏迷……”
說到這裏,何修遠又停頓下來,似乎上次的表現真的讓他覺得十分難以啓齒,不想反複提及。
修為越高越容易克制住這種本能,是事實。何修遠第一次出現這種反應的時候,十二歲,已經築基。那時的場景,如今回想起來都讓他覺得十分惶恐,幸好當時還年幼,根本不懂,又被父親給一個人關在屋裏了,只知道滿地打滾。後來年歲長了,他也凝元了,滿月之下總算可以稍微自持,至少能控制住自己的動作。
而後他終于結丹了……但上一次,之所以表現得還是那麽不堪,除了昏迷的原因之外,其實謝冬的原因也很是不小。
想到此處,何修遠擡起頭,看了謝冬一眼。
雖然只是看了看,什麽也沒說,謝冬卻突然有點尴尬,莫名覺得自己出現在這裏有點戳大師兄的傷疤。
“師弟,”何修遠又道,“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我的體質,其實不需太過在意。”
謝冬嘆了口氣,只得起了身,低聲道了句,“打擾了。”
他重新走到了小茅草屋的門口處,準備出去。此時他應該是何種心情呢?他居然有些彷徨與無措,有些不知道應該如何做的惆悵……難道他不應該為大師兄而高興嗎?是啊,他分明應該為大師兄而高興的。
謝冬皺起眉,對自己此時的心态十分不解。
何修遠一直坐在那裏,目送着他的背影。
“師兄,”謝冬突然又回過頭去,“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談談。”
何修遠猛地顫了一下。
這突然地一顫,還有之前倒茶時手腕莫名地發抖,都叫謝冬覺得有些不對。謝冬不禁眯起了眼,将何修遠來回打量了片刻。月光之下,大師兄其實渾身都在輕微顫動。
謝冬突然開口問他,“師兄,你現在可以起身嗎?”
何修遠抿了抿自己的嘴唇,沒有回答,臉色卻微微變化。
謝冬又低下頭,看着大師兄的下身。那兩條修長的腿,其實抖得更加厲害。
很顯然,他站不起來。原因就是那輪滿月。
能夠坐在那裏,讓自己的神态動作表現得似乎很正常,就是他此時的極限了。
“果然如此。”謝冬嘆了口氣,“你這個樣子,叫我怎麽放心?”
何修遠稍微側開了視線,“總得有個過程。”
“克制的過程,壓抑的過程?”謝冬走了回去,站在他面前問他,“師兄,你究竟把你自己當成了什麽?”
何修遠兩只手一直握在一起,此時握得更緊了一些,“我是一個劍修。”
謝冬皺起眉。
“修行一路,總會面對各種劫數。”何修遠道,“我的體質,我的血脈,就是我的劫難。”
“是嗎?”謝冬忍不住道,“你以前每個月用陣法把自己包起來,現在又故意在我面前裝成無事發生,原來都是在渡劫?”
說這話時,其實謝冬有些按捺不住地嘲諷了。他無法理解何修遠的想法,在反問,在質問。
結果何修遠反而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好吧,謝冬無言以對,無話可說。
“只要繼續這麽一直修行下來,這個劫數總會過去的。”何修遠道,“在那一天到來之前的一切,本就只是渡劫而已。我們修行之人,難道不都是這樣嗎?”
謝冬搖了搖頭,暗道其實也有些道理,但他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何修遠說了這麽多,有一點口幹舌燥了。他重新拿起桌上的茶壺,繼續之前那一杯沒有倒完的茶水。這是他終于将這杯茶倒滿了,只是手腕還有一點抖,灑了不少到外面。
謝冬默默看着他,看着他在月光下的那張臉。大師兄的眉心一直微微皺着,嘴唇抿得很緊,臉頰也繃着。大師兄拿起那杯茶水,抿了一口,竟然也灑了一些在衣襟上頭。
其實他早該發現了,他之前為什麽會覺得何修遠的表現很正常?
分明不正常,分明只是在忍。
“師兄,你修為高了之後,”謝冬問他,“究竟是欲望變輕了,還是只是更能忍了?”
何修遠停頓了片刻。
他将手中茶杯放回去,反問道,“有任何區別嗎?”
“區別大了。”謝冬表示,“如果是欲望輕了,你就确實在渡劫。但是如果只是變得更能忍了……看清現實吧,這個劫你渡不掉,你只是在逃避。”
何修遠又開始抖,抖得比方才更強烈了些。
于是謝冬知道,他說中了。
“師兄,你究竟是怎麽想的?”謝冬又走過去了兩步,站得離何修遠更近了一些,甚至伸手按在了何修遠的肩頭,“就算将來真的有一天,你能完全忍住了,那也只是在忍而已。你覺得這就可以了嗎?你覺得這就是渡完劫了嗎?”
在被謝冬觸碰到的一瞬間,何修遠一下子連呼吸都緊了。
他就像是突然被針蟄了一下似的,猛地打掉了謝冬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但謝冬此時正俯着身,低頭看着他,就算沒有肩頭的那只手也依舊讓人不适,頗有壓迫感。何修遠忍不住站起了身來,“師弟,你……”
但是他現在站不起來,他只是一下子忘了自己還站不起來。
幾乎剛一站起,何修遠臉色就變了。他的雙腿是軟的,抖得和篩糠一樣。他猛地一個踉跄,只能下意識抓住眼前唯一能抓的東西,整個人都撞進了謝冬懷裏。
這發展不在謝冬的意料之內,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呼吸似乎都猛地停頓了一個剎那。大師兄的身段很軟,而且與平時給人的冰冷之感很不一樣,溫熱的。
謝冬和他的四百萬都突然緊張了起來。
可惜的是,這個意外并沒能持續得長一點。何修遠很快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臉色慘白,一下子就将謝冬給推了出去。
然而現在站不穩的不是謝冬,是他。
這麽一推,謝冬猶自巍然不動,何修遠反而往後面一退,撞翻了椅子,整個人跌在地上。
謝冬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回過神來,忘掉剛才那意外的碰觸,讓他與他的四百萬都稍微冷靜了一下。
然後他就看到何修遠還倒在地上,沒有起身。
大師兄的那張臉原本還算得上神态自若,甭管是不是裝的。但此時此刻,那張臉已經爬滿紅潮,呼吸也很重,顯然已經裝都無法裝了。
謝冬和他的四百萬差點又激動起來。
但很快,他便發覺,何修遠此時望着他的那種眼神,透着一縷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