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離別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整座城市都像是被注入了沉重的鉛水，不留餘地地傾瀉下來。寒冬裏的北風呼呼作響，吹得枯黃凋落的枝丫劇烈搖晃着，在濃稠的夜色裏，仿佛老人顫抖的脊背。
暖黃色的路燈下，那一隅的光亮裏，有星星點點的雪花順着北風飄浮下來，慢慢地落在柏油馬路上，一瞬間就化為烏有，恍如從未從存在過。
從游樂場出來，林暮照例送蘇青涵回家，兩個人的身影在燈光的照耀下，被拉得很長很長。
林暮伸出手，看着雪花在溫熱的掌心裏逐漸融化，轉頭對蘇青涵溫和地說：“你看，下雪了。我記得你以前啊，最喜歡看雪了，有一次……”
回憶過往，林暮的神情總是愈發溫柔的。
“夠了！”蘇青涵卻情緒失控地喊了出來，她的心情從摩天輪下來就一直很不好，對林暮的愧疚，對離別的不舍，對現實的無奈與憤恨，各種複雜的情緒像是揮之不去的夢魇，層層疊疊地籠罩在她的心上，“我不想再聽過去的事了！”
也許是過于美好的往事刺激到了她，她一直苦苦壓抑的情緒終于爆發了。
看到林暮的表情一僵，勾起的嘴角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之中，蘇青涵的愧疚更重，她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努力平複了消極低沉的情緒，有些無措地道歉：“對不起，我……”
“沒關系。”林暮只是溫和地笑了笑，像是對剛才的情況毫不在意，她放下了伸出去的手，看着蘇青涵的目光溫柔而隽永，“青涵，你到家了。”
蘇青涵心下一沉，連忙環顧四周，才發覺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小區門口，胸口驀地湧起一種對離別的恐懼和驚慌，她的喉嚨像是被人扼制住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眼睛又酸又澀，她拼勁全力地強忍着，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過了很久，她努力地裝作若無其事地開口：“你什麽時候回加拿大？”
“明天早上。”林暮回答，又感覺到了氣氛的沉重，似是調笑地問：“你會來送我嗎？”
語氣裏有着連自己都沒發覺的期盼。
“我……我明天早上……有個會。”蘇青涵斷斷續續地解釋，她一直低着頭，因為不敢去看林暮那雙漆黑仿佛能夠攝人心弦的眸子，她怕她一看，就會繃不住所有的情緒。
“沒關系。”林暮看出了她的躲閃，她的害怕，又怎舍得再為難她呢，縱使心已經疼得麻木掉了，看到蘇青涵低着頭有些無措的模樣，還是忍不住伸出手愛戀地摸了摸她的頭。
換做平時，她是不會有這樣的動作的，因為畢竟太過親密，而兩人的關系尴尬，這樣是不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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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今夜，她不想再有那麽多的顧慮了。
她想放縱一回。
蘇青涵感覺到頭頂溫熱的觸感，帶着很熟悉的溫暖，是那樣容易讓人沉淪與眷戀，好想，好想永遠都感受着，永遠也不放手。
略一擡頭，就撞進了林暮明淨如清溪的眼睛裏，在黑夜的籠罩下，她漆黑的眸子裏好像碎了金光，耀眼而璀璨，卻一如既往那麽溫潤與包容地看着她，蘇青涵心裏狠狠地酸了一下，連忙有些慌亂地撇開了眼，狠下心說出那句話：“我要進去了。”
林暮沉默地點點頭。
“再見。”說過了告別，蘇青涵沒有顧上林暮的反應，徑直轉了身往小區裏走，她狠狠地扯咬着嘴唇，想用身上的疼痛緩解一下心裏的疼痛。
她必須要走了，再不走，她怕自己就走不了了。
雪越下越大了，整座城市都覆蓋上了一層淺薄的雪白，蘇青涵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在她的身後，留下了一串淺淺的腳印。
“青涵。”林暮突然喚道，雖然她的聲音不大，但蘇青涵還是清晰地聽到了，她的腳步不受控制地停了下來，她沒有轉身，只是僵在了原地。
然後蘇青涵就聽見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向她一點一點地靠近，心髒撲通撲通地快要跳出來，蘇青涵的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期待，她自己都不知道，原來她是如此期待，她的挽留。
但是她不知道該怎樣去回應她，正當蘇青涵糾結的時候，就感覺到，身體陷入一個柔軟的懷抱，帶着熟悉的氣息，讓她一瞬間忘記了所有的掙紮與反抗。
這個懷抱很緊，緊得讓蘇青涵全身的骨頭都發起疼來，林暮鮮少有這樣不太溫柔的時刻，她的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融入骨髓與血肉，與她永不分離。
“答應我。”蘇青涵身後之人的表情，只聽見她不同于平常的，略帶沙啞的嗓音，好像存放了很久已經失了調的鐘磬，昏暗又低沉，卻依舊叩擊着人的內心深處，“你一定要好好的。”
沒有我的日子裏，你一定要好好的。
既然這是你選擇的，這是對你最好的結局，那麽，無論如何，我都會坦然接受。
林暮将蘇青涵的身子輕輕地掰了過來，蘇青涵不得已必須直視着她的目光，林暮的漆黑的眸子裏顯出了從未有過的灼熱的情感，平日裏的淡然全都褪去了，換上了炙熱的火光，熊熊燃燒着，一直燙進了蘇青涵的心裏。
她低下頭，慢慢地靠近蘇青涵，蘇青涵只覺得心髒早已掏出了口腔，魂魄幾乎都要離體，在兩人近得只有一個指節的時候，她緊張得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對方的呼吸淺淺地打在了鼻翼上，激起了一陣酥麻的癢意，她正準備接受這個不合時宜的吻，卻感覺到有溫熱的柔軟貼在了自己的額頭。
蘇青涵茫然地張開了眼，才發覺林暮只是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心裏湧起了難以言喻的失落，她擡頭看向林暮，對方的眸子已經恢複了平日裏的沉靜與淡漠，就好像剛才的火光，只是昙花一現。
林暮沖她笑了一下，然後說：“再見了，蘇青涵。”
這才是真正的告別。
蘇青涵的心一下子跌入了無窮無盡的黑色深淵，有濃稠的黑暗将她吞沒，黑暗裏有數不清的野獸，分扯撕咬着她的身體，她的心。
兩人就此分別，一個向左，一個向右，中間隔着遼闊的鴻溝，隔着山脈，隔着海洋，隔着一個銀河的距離。
蘇青涵一邊回頭走，一邊捂着嘴流着眼淚，淚水好像傾瀉奔湧的河流，順着臉頰落下來，一直落在積雪的地面上，化開了一圈一圈的冰雪。
她只有一點，怎麽也想不通。
林暮，那句再見，你怎麽可以，笑着說出口。
林暮只走了幾步，就停下來轉了身，在原地看着蘇青涵的背影，一點一點地離她遠去，一點一點地，消失在她的視線，再也看不見的地方，消失在飄着雪光的夜色裏。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下身刺骨的疼痛的襲來，她才動了動早已冰冷僵硬的腿腳，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離家有很遠的距離，可是她不想叫車，只想這麽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走，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悄無聲息地投入了大地的懷抱。
夜色愈發地黑暗濃稠，雪花也愈發地兇猛急促了。
林暮的肩頭，很快蒙上了一層白霜，冰涼濕潤的雪花，沾濕了肩頭，也沾濕了林暮的心。
曾經以為，蘇青涵就是她的方向，她的終點，她此生，唯一的結局，所以，即使是那痛苦折磨的五年，她也未曾像此刻這樣，茫然無措過。
而如今，這個終點消失了。
曾經咬着牙堅持、努力、為之奮鬥掙紮、堅強忍耐的終點，再也不見了。
林暮只感到，心好像突然之間，沒有了方向，飄忽不定地懸浮在空中，她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
漫天凋零的雪花裏，她好像，弄丢了自己的心。
不知走了多久，最起碼有三四個小時，回到家的時候，林暮覺得整個下身都要麻木了，幾乎要沒了知覺，她卻置若罔聞，燈也沒有開，就這麽慢慢地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陷進了沙發裏。
黑暗寂靜的客廳裏，林暮沉默地望着窗外燈光霓虹的城市，額前的劉海遮住了她的面容，她的表情，全都隐沒在無邊的墨色裏。
就這麽一直，坐到了晨曦的日光升起。
被不太刺眼的日光照着，一晚沒有閉合的眼睛依然酸澀得生疼，林暮站起來，僵硬的雙腿使她不自覺地踉跄了一下，脊背撞到了堅硬的桌角，刺痛讓林暮微微皺了皺眉。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了過來，勉強地脫着沉重的身子去了浴室，卸了妝，露出了原本憔悴蒼白的面容，林暮望着鏡中自己滿是血絲的通紅的雙眼，嘆了口氣，去洗了澡，梳洗收拾了自己，再畫上一個淡妝。
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原本，也沒有很多東西，林暮最後又看了一眼這間充斥着鮮活美好記憶的房屋，才推開了門，下樓準備去機場了。
到了樓下，正要叫車的時候，就看到林曦的銀色賓利，停在了她的面前。
林曦搖下車窗，探出腦袋沖她喊：“上車，我送你去機場。”
林暮沉默地坐上了副駕駛座。
“你真的要走？”林曦脫下了墨鏡，皺着眉看着平靜得不可思議的林暮。
林暮點了點頭，目光淡漠地看着車窗外。
“你就這樣放棄了嗎？小暮，這不像你啊。”林暮這一路走來，林曦是看在眼裏的，那痛苦的五年裏即使再怎麽絕望的時刻，林暮也從未想過要放棄，所以她實在不理解她如今的行為。
“那要怎麽樣才像我？”林暮的聲音，低沉又沙啞，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繼續賴在她的身邊，全然不顧她的心情，她的未來嗎？”
“她已經，不需要我了啊。”凄苦無奈的嗓音裏，又多了一份自嘲，“連醫生都說，她适合抛棄過去，重新開始一段生活，我又怎麽能，束縛她的腳步呢？”
堅持是勇敢的，可是更為勇敢的，是放手。
清晨的機場裏，依然充滿了行色匆匆的人們，有标準甜美的通知聲在偌大的場所裏響起，一波一波的人們回來，又有一波一波的人們離去。
人生，都是由一次又一次的離別和相逢構成的。
“到了給我短信，我會抽空去看你的。”林曦拍了拍林暮的肩膀叮囑着，“一路順風。”
正說話間，林曦就看到徐晚來匆匆忙忙趕來的身影，她拍着林暮的手頓時一僵，和林暮交換了一個眼神，就離開了。
徐晚來看見林曦冷着臉從她的身邊經過，連招呼也不打，心裏不免發疼起來，但她也來不及顧上這個了，趕到了林暮的身邊。
“怎麽突然要走？也不和我說一聲。”徐晚來的語氣有些委屈。
“加拿大那邊的事情比較急，你一直忙，所以沒有打擾你。”
“你還會回來嗎？”
“暫時應該不會了。”林暮看到徐晚來眼中的不舍，笑着摸了摸她的頭，“怎麽這幅表情，我會給你發郵件的。”
看了一眼手表，時間差不多了，林暮只得說：“我要去安檢了。”
就在林暮轉身的剎那，徐晚來突然拉住了她的衣角，心中湧上了滿滿的緊張，卻意外的，也滿滿的都是勇氣，她顫抖着說：“小暮，如果……”
如果沒有蘇青涵，你會喜歡我嗎？
這是她心中，一直想問的問題。
也是梗在她心裏，一道逾越不了的高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如果不說出來，她怎麽也過不去，心中的那份執念。
林暮卻打斷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認真的目光直直落在了她的身上，像是要穿透她一般，她說：“沒有如果。”
徐晚來怔在了原地。
原來，她一直都知道她的心情是嗎？
原來，她早就已經給出了答案。
看着她愣神的若有所思的模樣，林暮嘆了口氣，還是補充了一句：“晚來，珍惜眼前人吧。”
心中的迷團，一下子豁然開朗起來，徐晚來沒有自以為的難過與悲傷，而是意外的舒了一口氣，只覺得心上的負擔，全都不複存在了，林暮的回答和忠告，讓她一瞬間，清晰了自己的心。
原來，自己早就已經放下她了，只是那份得不到的執念在作祟。
不能再讓她愛的人傷心了。
想起林曦冷凝的面容，她就覺得心揪起來的難受。
徐晚來感激地看了一眼林暮，就轉身，朝着林曦離開的方向走去了。
林暮望着徐晚來堅定的身影，只覺得心裏也好像安慰了一點，至少，還有人能夠終成眷屬不是嗎？一個是她血濃于水的表姐，一個是她最感激最重要的朋友，她們兜兜轉轉那麽多年，終于要在一起了。
感覺到有一道熟悉的目光一直膠在自己的身上，林暮擡頭，向四周望去，卻發現根本沒有自己期待的身影，她低了頭，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然後推着行李箱，走去了安檢口。
蘇青涵在林暮望過來的剎那，只覺得心髒都要爆炸開了，但幸好自己反應及時，才躲開了。
是的，她來了，她還是控制不住地跟來了，即便無法親自去送她，哪怕就只是像現在這樣，躲在暗處，遠遠地看她一眼也好。
看着她過了安檢口，米黃色風衣包裹下的高挑筆直的背影，在過往的人群之中，是那樣的顯眼，看着她，逐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
蘇青涵捂着嘴，不斷地抹着抑制不住地落下來的淚水，偌大空曠的機場，回蕩着她壓抑凄楚的抽泣聲。
你也要好好的，林暮。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複發荨麻疹+沒有靈感，就沒有更新，再和你們說聲抱歉。
今天好了一點，就補了一章。
下一章更新時間不定，會盡力寫，還有兩章完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