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驚魂

蔣明瑞今年已經四十六歲, 考了四次會試,卻都沒有考中。如果這次還沒有考中, 那麽再延三年, 他到時候就要四十九歲了, 将近天命之年!這樣的歲數,他還能過來考嗎?不說別的, 就是他自己近年來也覺得自己開始健忘、腦子也不如年輕時候記憶力這麽好,不過是拼着一口氣想要考出個進士來!

蔣明瑞家中也算是小小的書香門第, 他的父親是七品縣令, 一輩子也就止步于縣令。而他的弟弟蔣明珍卻是而立之年就中了進士, 如今是正六品通判,是他父親一輩子的驕傲。可是明明一開始的時候, 夫子們都說他的天資要比他弟弟好的多!原本蔣明瑞三十四歲考中舉人,也是信心滿滿, 覺得會試自己必然可以順利通過,取一個比他弟弟還高的名次, 若是能留任京城那是再好不過的。

可是誰知道,年年考, 年年不中!一般人考了三次會試還考不中的話, 也就去吏部遞牌子等待選官,或者就是什麽都不做, 在鄉間做個鄉紳也無不可。可是蔣明瑞卻好像中了邪一樣, 立誓一定要考中進士, 超越蔣明珍, 這才擔得起他在家中嫡長子的地位!

明明家中妻子已經勸了他好幾次,讓他不要再考了,可是他偏偏不聽,這次還是冒着雨過來考試。可能年紀大了,又常年在家久坐不愛運動,這身體的抵抗力也大不如前。其實昨晚上進考場的時候,蔣明瑞已然覺得身子有點不适,等到了今早發卷子的時候,狠狠擰了幾把自己的大腿,把腿上擰的一道道全是青紫色,腦子才清明過來,就連午飯也沒吃,水也沒喝一口,就這樣幹熬着做了一天的題,到了快傍晚的時候才寫完了兩道大題。

蔣明瑞考試經驗還是豐富的,知道在自己身體不适,考場環境惡劣的情況下,就要搶時間把題目先做完,切不可留到第三天,最好前兩天就能把三天要做的題目全部做完。所以一整天腦子都處于高速運轉和緊繃的狀态,直到終于寫完了兩題,才覺得剛剛放下點心來。

可誰知道,不過是覺得口中幹渴難忍,起身想要在考棚前打碗清水喝喝,就是那起身的一剎那,大風吹過,剛剛好把謄寫好的兩張卷子給吹到了地上!

當時蔣明瑞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傻掉了,沒有辦法做出反應,只能不斷幹嚎,被士兵呵斥之後,腦子還是一片混亂,嘗試着提起筆想要寫字,卻手抖的一個字也寫不出來,腦子裏也是一片空白,剛剛那兩道題到底答了什麽,竟然什麽都回想不出來!心裏不斷狂跳,冥冥中有個聲音仿佛魔咒般在耳邊響起:你就是考不中的!你就是比不上你弟弟!你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林清他們身處的宇字號考房,前面有一個栅欄落鎖,宇字號考房裏一共有四十個號舍,一排二十個,兩排考棚面對面而設,由四名巡邏官兵巡考,有時候也會有外簾監考官過來巡視。

剛剛因為蔣明瑞的事件,出去了兩名官兵禀告此事,現在宇字號考棚裏只剩下了兩名官兵。這些官兵是昨夜子時就開始當值,要一直到今晚子時才能輪班休息,到了現在也是困頓的很,只要考棚裏不鬧出大事情,他們也懶得走動,一人立在一處,用眼睛監視着,聽到那個蔣明瑞在那邊嗚嗚咽咽的,也不作理會。

就在這時,蔣明瑞突然暴起,從自己的考棚裏竄了出來,沖到對面一個年輕學子的考棚前,将他正在書寫的卷子一把撕光,速度快的根本讓人來不及反應!然後撕完這個學子的卷子,又朝着隔壁另外一個學子處撲去,将那人的也撕掉了!

林清正在專心致志地謄抄卷子,聽到旁邊傳來大動靜,心裏一怔,擡頭一看就看到兩邊的兩個官兵都朝着林清的方向奔來,林清心頭一跳,還沒等反應過來,就看到一張臉突然湊到他這邊,猛地朝他撲來!

剛剛林清感覺到不對頭的時候,已經将筆放下,手放在卷子上,見那蔣明瑞雙手要搶他的卷子,連忙整個人拿着卷子一個後仰,腦袋重重地砸到後面的牆壁上,但是此時也管不得那麽多,連忙翻身坐起,見那人還要隔着木板撲過來,林清的腿從木板下面伸出去,狠狠朝那人的大腿踢了過去!

蔣明瑞原本就是憑着心頭一股暴怒之氣,才敢撲到別人面前撕卷子,他一天沒進食了,身體也虛,此刻被林清踹到,人直接倒在裏泥水裏,被兩個趕到的官兵狠狠壓在地上!

蔣明瑞的臉貼在泥水上,滿是髒污,嘴裏卻是哈哈大笑起來:“蔣明珍,我要撕了你的卷子!我才應該是進士!我才應該是進士!哈哈哈!”這人竟然已經瘋魔了!

剛剛蔣明瑞連撕了兩個人的卷子,那兩個試子如今也是跌坐在木板上,嚎哭不止,慘叫連連,周圍考棚裏的學子也都探出腦袋來,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林清卻顧及不到這麽多,心髒狂跳着将卷子鋪平,剛剛抓着卷子的時候,有些字可能還沒幹,自己抓的時候手勁也大,要是有哪邊沾上了,那就

Advertisement

不幸中的萬幸,林清看了看卷子上,沒有沾污到什麽,除了剛剛自己手指用力把卷子底部稍微弄到點褶皺,其他的都沒什麽。林清連忙用手指撫平褶皺的地方,準備今天晚上躺下休息的時候,将卷子用稿紙包起來,放在身下壓一壓,應該就看不出來了。

心裏總算松了一口氣,林清這才把目光移向剛剛那個始作俑者,只見蔣明瑞臉色發白,頭發散亂,口中滿是胡言亂語,身上全是泥水髒污,哪裏還有一點點讀書人的風範!這是——瘋了嗎?

林清望着這樣的蔣明瑞,心裏不由打了個寒顫。

這個時候,外簾監考官帶着十幾個士兵匆匆趕來,一來就馬上命人将蔣明瑞綁了起來,寒聲道:“擾亂考場,禍害其他考生,按律革去舉人功名,杖四十,拖下去!”

說完,就又上來兩名士兵,将人像拖麻袋一樣給拖了下去。剛剛還竊竊私語、擡頭張望的舉子們立馬不再出聲,攤開卷子裝作思考題目,耳朵卻支棱着聽外簾監考官這邊的動靜。

外簾官安撫了另外考卷被撕的兩名學子,又馬上命人送來了新的考卷,再次嚴厲聲明了一下考場的規矩,這才離開。

自那場風波之後,宇字號考房又來了兩名巡邏士兵,一共六人在巡邏,林清不知道是不是其他號舍裏面也是增派到了六人,反正他們這邊的試子如今格外小心,每一個人的試卷都是不錯眼的。

雖然發生了這樣的變故,只不過可能林清前世經歷了太多次的考試,應考心态還是很快調整了過來,将第一天的兩道四書題完整答完後,就收拾好卷子,吃過已經半涼的晚飯,然後在狹小的考棚裏原地踱步,以此來消食以及伸展一下久坐的身體。

這天很快也黑了下來,白天停了會兒雨,這會子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農人都說春雨貴如油,但是此刻對于正在考場上奮鬥的學子來講,卻是讓人頭疼的很。尤其是夜裏一下雨,又夾着冷風,一吹進考棚裏那就是冷的讓人瑟瑟發抖,再加上有時候還會帶進雨絲,又會吹滅蠟燭,一到晚上簡直無法再繼續做題。

此刻的考場中,好多人幹脆都是收起了卷子,蜷縮在考棚裏閉目入睡,只有少部分人因為前面兩道題答得不順,只能在這個時候繼續小心翼翼地答題,不敢寫在正卷上,就在稿紙上先寫好,以待明日謄抄。

大明初建的時候,那時每年會試還是在二月裏,天氣很冷,剛剛初立也沒有太多銀子修繕考棚,用的都是簡易的木材搭建而成,每個考棚發一個可以生火的碳爐,當時屢屢發生火災,最厲害的一次燒死了三十幾名考生!因為這個,後來重新用磚瓦修建了號舍,舍棄了碳爐,改為三月春闱。

雖然號舍沒有門,但是因為京城春秋季下雨少,如今的皇上也并不勤于政事,官員之間內鬥的也厲害,很少有人會去關注下雨天考生考試之艱難。畢竟再怎麽樣也不是大風大雨刮進考棚,偶有小雨那就只能讓考生自求多福。

幸虧林清這麽多年來一直有鍛煉,這次穿的也多,晚上睡覺的時候,就将自己白天脫下的四件單衣牢牢地裹在身上,這才感覺到沒有那麽冷。

只不過很多其他的考生就沒這麽幸運了,原本穿的厚的也不過四五件單衣,再加上進來的時候身上已經淋濕,夜間一受風,更是一個透心涼。

無言的低氣壓籠罩在這個貢院的角角落落,這次的考試,衆人都覺得不是一般的難熬!

遠在日字號房的王英傑也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心中感嘆這次幸虧都聽取了林清的意見,沒有要那麽點面子,否則這漫漫長夜,可怎麽熬的過去?

會試的第二日,林清起來後,就發現四周不斷傳來考生的咳嗽和打噴嚏的聲音,自己醒了醒神,感覺除了蜷縮地時間長了,手腳有些發麻外,倒是沒有覺得有什麽不适。

用從衣服上扯下來的布沾了清水稍稍擦洗了一下臉,又用清水漱了下口,這才吃了今日的一碗清湯粥,兩只菜包,感覺思路比較清楚後,就開始第二天的答題。

林清的計劃是,今天五經題兩道先做完,然後剩下的一道策論今天要打出一個大綱草稿,明日再細細填寫其中的內容,最後的一篇試帖詩就留到明日下午做完。這樣時間安排下來,也算是游刃有餘了。

如今林清再做起五經題已經是成竹在胸,任何的學習都需要掌握規律,一旦掌握裏規律,那麽剩下的就是文采和新意。其實四書五經題也是一樣,每一篇時文在大家文采或者遣詞造句都沒有太大差異的情況下,考核的就是對文字的理解還有平日日積月累的知識點,以一個新穎的角度破題,再加上厚積薄發的旁征博引,這樣的時文就算不是主考官喜歡的文風,但是也不會被罷落。

況且,會試一共有主考官一人,同考官十八人,雖然主考官有最終的決策權,但是如果試卷入不了十八名同考官的眼,那麽再怎麽研究主考官喜歡的文風,那又怎麽樣?卷子在同考官那邊就罷落了。

而十八名同考官,每個人喜歡的口味不一,誰能保證抓住了大部分人的喜好?況且,有些文人還喜歡多變文風,可能今年喜歡花團錦簇的,明年喜歡質樸有實質性內容的,這些考官內心深處的變化,誰吃的準?

所以林清這次決定只寫自己擅長的,不去思索分析太多考官的品位,若是盡了自己力還不能考中,那也只能算自己技不如人,沒什麽好抱怨的。

當林清将兩道五經題也全部寫完謄抄好之後,心裏的大石頭已經落下了四分之三,看看天色也就剛剛申時左右。

今天倒是開始放晴了,沒有再繼續下雨,讓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氣,天色也沒有昨天黑的那麽早,大家都是抓緊時間再多寫一點,誰知道這天什麽時候會變臉色?

打開策論的題目,只見上面寫着:“如保赤子,心誠求之”,後面的還跟了一段解釋“保民如保赤子”“以赤子之心求治國之道”。(注1:引自《文史雜談》)

竟是一道要求試子們寫治國之道的文章,上次聽鄭光講這次的主考官是黃次輔,那麽這道題目十有八九就是他所出。就算不是他所出,那麽至少也是得到黃次輔首肯的。此人的事跡林清在邸報中也看到過幾次,大部分都是對他歌功頌德,尤其是三年前解決了黃河水患一事,是他全權操辦,解救了萬千生民。雖然邸報上沒有詳寫,但是從雲天書院的一些學子中聽到的消息,竟是他的很多做法都與林清所想不謀而合,那時候林清是對此人有幾分欣賞的。

但是後來在古北鎮上親眼目睹了黃次輔的親弟是如何逼死了一個鮮活的生命,雖然他們兩個是兄弟并非同一人,但是林清覺得若是沒有仗着黃次輔的盛威,那黃友生會這麽嚣張跋扈嗎?故而對黃友仁的感官也差了許多。

如今見他出的題目如此為國為民,倒是讓林清再一次對這個人産生了一絲疑問:究竟只是他治家不嚴,才發生了黃友生那樣的事情,還是他就是表面偉光正,實則內心小人之人?

思緒飛了一下,林清又馬上拉了回來,此刻不是去想黃次輔為人的時候,還是将心思先放在這道題目本身吧。

想要聽取治國之策,林清心中對這個時代、這個政體有很多的看法,發現了很多的弊端:比如說蔭蔽制度,比如說如今地方官員之間行賄受賄嚴重,比如說學子只重書本,不重實操等等。

只是林清牢記了楊致知的一番話,如今還言猶在耳:“飛卿,你總是有很多想法都非常超前,就連我也多有不及。只是要排除積弊,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也不是一篇策論就能做到的事情。你有想法抱負是好事,但是有些想法你可以示人,會得到衆人誇贊,有些想法你卻只能隐于腹中,除非有朝一日你有足夠的實力了,否則堅決不能訴諸于口!”

林清明白,所謂的不能訴諸于口的想法,是動了大部分官員、世家利益的一些看法。這樣的看法寫在了文章裏,不管文章多精妙,都不可能讓他入仕途,因為這就是代表了他的政治主張,是他們未來的政敵,這樣的人,為什麽要取?

這策論,絕不是簡單的幾句歌功頌德就能入考官的眼的,既要針砭時弊,又不能寫出太超前、動大家利益的觀點,所以林清也是狠下了一番功夫,才将大綱寫完,只待明天填完細節,做完試帖詩,那麽第一場考試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第三天的傍晚,衆學子總算是被放了出來,好多人這次三天的考試考下來,不是流涕就是咳嗽,紛紛被家人小厮攙扶着回去。林清雖然沒有受寒,但是也覺得在狹小的空間裏呆久了,感覺有些頭昏腦漲,此刻走到外面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頓時感覺胸口舒服了很多。

人群中的墨竹也很快找到了林清,忙着上前給他提考籃,一邊走一邊小聲道:“少爺,小的打聽好了時辰,已經叫掌櫃的給我們準備了熱水,到時候您回去就能洗個熱水澡了。飯食準備了肉粥,還有幾碟子小菜,吃了好克化。”

墨竹其實心很細,做事也妥帖,上次經歷過了一次鄉試,便把林清的喜好記得很清楚,這次一考完就把事情都安排好了。

林清也覺得身上難受的很,此時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洗個熱水澡,卻聽到了墨竹欲言又止的聲音,不由疑惑:“還有什麽事情嗎?”

墨竹原本不想說,覺得說了可能影響少爺的情緒,萬一考得不好那就辜負老爺和老夫人的囑托了。可是都住在一個客棧裏,現在不說,難免後面不會被少爺發現。

想了又想,還是回道:“剛剛我和柳少爺的小厮金銘一起等的時候,柳少爺先出來,原本還好好的,突然小的看到他倒了下來,只能幫着金銘一起将柳少爺擡到了馬車上,看着像是不太好”

林清臉色一變,難道柳澤旭在考場上還是生了什麽意外?明明幾人裏,柳澤旭身體也不算差,也是常年鍛煉,還準備的那麽充分,怎麽就倒下了?這說不通啊!

容不得多想,林清拖着疲憊的步伐,以盡可能快的速度走出人群,往狀元樓的方向跑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