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進入五月以來,氣溫一度攀升到了受不了的盛夏,随後又因為淅瀝的梅雨,空氣變得黏稠潮濕。顧旻的假期姍姍來遲。

他還是無法習慣梅雨季節,成天宅在陸言蹊家,陪小孩。

陸之遙不用他多操心,小女孩很乖,每天有家教來上課的時候顧旻就在琴房玩他的譜子。Johnny說他正在學着成為一個真正的音樂人,顧旻卻覺得擔不起這些。他只是足夠幸運,陸言蹊讓他能夠安穩地面對名利,不論上升還是低潮都平淡至極,不去在乎。

像是多了一個歸宿。

顧旻這麽想着,手下無意識地彈出一段陌生的旋律,他怔住,拿起旁邊的空白五線譜,連去書桌都顧不上,立刻趴在鋼琴上寫。

寫完又彈,不過八個小節,顧旻翻來覆去地聽,覺得非常喜歡,滿意地放在一邊的半成品堆中,預備第二天再拿出來看看。

陸言蹊大部分時候不在家,他朝八晚六,其實很是敬業。顧旻聽他講電話,偶爾一次陸言蹊的秘書晚上十點來送文件,背地裏喊他“大魔王”。他便料想陸言蹊平時肯定以身作則,雖然不愛加班,但工作必定保質保量——質量不遑多讓,起碼時間上是做到了。

他早晨起的時候,顧旻也跟着起來。陸言蹊此人小心眼得很,一點不會放他去賴床,要把顧旻和陸之遙都拎起來吃早餐。

然後就是漫長的閑暇假日,顧旻百無聊賴,總會睡個回籠——陸言蹊每逢午休時間回家見到這麽個被褥口味的蛋糕卷,羨慕嫉妒得牙癢癢,把人按在床上搓揉好久。顧旻偶爾懶得吃午飯,他不計較,只是回家的頻率比以前多了。

這樣的日子多好,不提愛情也不提未來,過一天算一天。

“大魔王”經常有應酬,顧旻閑下來,又是待在他家裏,才發現總裁的确不好當。

陸言蹊的父母都是企業家,母親嫁給父親後依然有自己的工作,財團的實權目前仍舊在老陸先生手中,而陸言蹊——用他自己的話說——“只是個給我爸打工的”。

饒是如此,他父母不常問候,估計覺得孩子大了不用多管,于是陸言蹊的工作節奏緊張刺激,私生活卻放松惬意得很。

所以他才敢這麽不加遮掩地養金絲雀,顧旻癟嘴想,望向窗外。

知道顧旻對鮮花敏感後,陸言蹊不由分說拔了他的公主心玫瑰園,改種的全是綠植和一些不那麽香的鮮花盆栽,看起來清爽許多,尤其夏天養眼又環保。顧旻現在喜歡下午沒事的時候在花園裏坐坐,反正小區安保好,沒有記者進得來。

他之前的巡演累得幾乎形銷骨立,還要維持體型,着實不像人過的日子。現在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沒事彈彈琴寫寫歌,最累的無非應付一大一小,反倒胖了點。

對于體重,顧旻倒不是很在意,他屬于那種胖瘦自如的類型。陸言蹊喜歡他臉上有點肉,每天睡前都要捏兩把,因此顧旻也聽之任之,被洗腦“似乎這樣也還好”。

但這天樓陌來給他送過一次材料,險些沒把顧旻罵得狗血淋頭。

“你還記得自己是個藝人嗎?等生日會還這樣粉絲要脫飯了吧?話說回來陸總到底給你喂了什麽?——交代要經常和粉絲互動,你微博發了嗎?”

顧旻不太喜歡發微博,所以交給樓陌去管,後來紅了,樓陌讓他自己發,他又不知道說些什麽,五百年更新一次只言片語。

于是粉絲傳言“哥哥|日常忘記微博密碼(1/1)”。

聽樓陌這麽說,顧旻不敢怠慢,連忙選了一張五線譜和鋼琴的照片發上去,文案不鹹不淡,寫了大意就是在生日會開始排練之前先忙裏偷閑幾天。顧旻頗有自知之明,曉得他是“自拍不如飯拍、飯拍不如本人”協會會員,很少發自己的照片。

最近他新寫了兩首歌,小樣發給Johnny審查,被蘇夙要走一首。留下的那首是節奏明快基調也燦爛的情歌,正是他那天趴在鋼琴上寫的。Johnny說找人給他編曲,填詞的人選卻還沒有定,顧旻索性自己攬了。

下個月底他生日會,策劃做了一半,顧旻拿了曲目單,每周有三天去公司練歌。他不跳舞,粉絲吃這種“文藝青年”人設,沒有急吼吼的求,顧旻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聞言松了一口氣,發自內心地愛那幫小女生。

他在花園坐了一會兒,晚飯時間沒等回陸言蹊,放心大膽地和之遙狼狽為奸,點了垃圾食品外賣吃。

等到吃飽喝足,又把陸之遙早早地哄去睡,顧旻打開電視看很火的綜藝,最近一期剛好是洛喬安當嘉賓,先說到戀情,然後又不知所謂地把顧旻誇了一通。

夜間十點,顧旻坐在沙發上犯困,他伸了個懶腰,剛打算洗洗睡了不想再等陸言蹊,大門傳來開鎖的聲音。顧旻的哈欠打到一半,跑去玄關查探情況,還沒見着人,先聞到了一大股酒味,他立刻捂住鼻子。

陸言蹊臉色正常,扶着牆換上拖鞋,自知身上味道不好,沒和往日一樣先摟着顧旻親,而是脫了外套遞過去:“小旻幫我放洗衣籃,明早打電話送去洗……哦,是酒灑到衣服上了,我沒喝多。自己開車回來的,放心。”

顧旻接過外套,濃重的酒味刺鼻得很,他嘆氣:“你快去洗洗吧。”

“困了,”陸言蹊路過他身邊時擡手揉了把顧旻的頭毛,“明早我得請假。”

“大老板還要請假啊?”顧旻揶揄他說。

陸言蹊笑了,他到底喝了酒,眼底有一點點紅,直接靠在顧旻肩膀上,鼻息就噴在他耳邊:“我比不得你啊大明星,挂着總裁的頭銜幹着沒人權的差事,明天不開會,但堂而皇之翹班傳到老爺子耳朵裏又要訓人。”

顧旻順勢推他:“我給你放衣服去,你洗個澡,早點休息了。”

這樣近的距離驟然拉開讓陸言蹊有一刻的迷茫,他揉了揉眼睛,應了聲,扶着牆往樓上走。顧旻壓根不信他“沒喝多”的說辭,跑去把沾滿酒氣的外套放了,連忙三步并作兩步回到樓上,果然見陸言蹊立在主卧的浴室門口發呆。

他不是第一次見陸言蹊喝醉了。

這人喝多了不鬧也不哭,就是有點傻。

旁人或許語無倫次,但陸言蹊會變得愛說話,聽上去甚至還挺有條有理的,好似一個正常人在有問必答,總覺得确實沒醉。哪知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就斷片,對前夜的承諾或賭咒發誓統統一問三不知了。

應對這種情況多了就有經驗,顧旻走過去開了浴室的燈,然後安撫陸言蹊脊背:“還有力氣嗎?是不是酒上頭了,你還敢開車……”

邊說着邊把他按到床邊坐下,再去給他放熱水。他背對着陸言蹊,聽到他在很近的地方沉沉開口:“小旻,我今天很難過,才多喝了幾杯,但我沒醉。”

喝醉的人都會說自己沒醉,顧旻好脾性地順着他說:“什麽事兒啊?”

他自小在北京長大,口音本來帶着京腔,只是最近幾年大都定在了上海,又整天聽陸言蹊講話,于是入鄉随俗地變得十分軟綿。陸言蹊喜歡聽他這麽說話,仿佛回味了許久,這才大着舌頭說:“今天應酬的那位,說起來算是我爸的老朋友了,和我也熟……說話就、就不太講究客套,他知道我在外面養了個藝人。”

熱水聲嘩啦啦的,顧旻把手伸進浴缸試溫度,垂眸平淡地說:“是嘛,然後呢?”

陸言蹊站起來,搖晃地走過來。顧旻半蹲着,他就站在他身邊,順着顧旻的脊椎從後頸往下摸,像安撫一只小動物。

“所有人都覺得我捧你,我養你,太過……膚淺,但我不覺得。你說呢?”

這話随着水聲戛然而止,顧旻直起身來,若無其事地拿毛巾擦了擦手,避開他的反問,勉強笑了一下:“放好水了,你泡一下,我給你弄杯醒酒茶。”

“顧旻,”陸言蹊攬過他的肩,逼迫他看向自己,“我不用醒酒。”

他的眼瞳細看有點淺淺的褐色,裏頭倒映出一個手足無措的影子。顧旻只飛快地掃了一眼就錯開目光,他張了張嘴,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是這樣麽,如果陸言蹊覺得可以更進一步,他又怎麽說服自己?

顧旻腦海中幾個念頭不停交錯,仿佛分裂出兩個自我在打架,理智的那人說:“他養你這麽久不鹹不淡,突然就說‘不膚淺’,你覺得能信幾分?說好的只談交易不談感情,你父母的教訓還不夠深刻?”

而另一個镌刻着對陸言蹊的喜歡,勸他:“能試一試的,至少他這麽說了,那在他心裏你和別人就都不一樣。”

這兩個人不斷彼此說服,東風壓倒西風似的你一言我一語,顧旻感覺耳朵裏嗡嗡作響,連帶着腦袋都不清醒,被浴室過分耀眼的燈晃得頭暈眼花。

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顧旻一直沉默不語,陸言蹊洩氣般松開他,指尖在他眼角一擦,嘆息着說:“不知道也好,不想回答也好……你不要這種表情,弄得跟我強迫你似的。”

他同手同腳地走出浴室,門旋即就在身後鎖上了。顧旻坐在床邊,床頭小桌上,陸言蹊的手機屏幕跳出一行微信消息。

平時顧旻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陸言蹊的東西他從來不碰,這天卻鬼使神差地湊了過去,立刻就看到了那行字。

備注寫的陳遇生,顧旻知道這個人。

和陸言蹊不同,陳遇生年輕時與家族決裂,負氣追求理想,做出一個娛樂公司,成了現在“爍天”的雛形。後來爍天的主業成了電影制片與投資,看上去是白手起家的範例。只是業內傳得多了,仍有許多人知道以前陳遇生也捧過不少明星,于金主一道上是個老手。

他和陸言蹊是好友,什麽話都能說的。

那條微信寫着:“反正你也浪不了幾年,遲早跟我一樣邁入婚姻的墳墓。”

顧旻緩緩地把手機放回原處,發了會兒呆,直接躺到被窩裏。“結婚”的隐義讓他受了不小的刺激,卻又有種水到渠成的結局感。

他這樣的人,遲早要結婚的,現在只不過是玩玩而已。最開始顧旻就這麽想,等陸言蹊結婚了他就走,如今得到個狀似确切的答案,只覺得又心酸又感慨。

怪不得陸言蹊要這麽問他,搞不好只是說服自己——“我覺得咱倆沒那麽膚淺,可今後到底如何,也只能止步于此。沒個盼頭,得到承認又如何呢?”

就算陸言蹊鐵了心要跟他在一起,顧旻自認還沒那本事讓他愛得死去活來。

何況他父母能是吃素的嗎?

陸之遙現在還小,對他們的事不清不楚只圖個開心,以後長大了怎麽辦?

公司的其他董事聽到風言風語,又會怎麽想他?

他的家庭,他的事業,他的女兒……好似沒一個允許他們之間經由此種不單純開始發酵,崩潰只是時間問題。

浴室的動靜小,顧旻躺着就開始犯困,沒過多久真的睡熟了。等陸言蹊收拾完出來,床上只剩下個蜷起來的團子。

床頭櫃上的手機不依不饒又閃爍消息提醒,他哭笑不得地瞥了眼,回了陳遇生的微信,深深地覺得此人是個奸邪佞臣,專門挑撥自己和顧旻的感情。

做完這一切,他繞到大床另一側上去,仔細端詳顧旻的睡顏。總是皺着眉,仿佛永遠都不開心,加上平時也沒表情,陸言蹊時常拿不準他溫順到底是因為天生做不出其他大喜大悲的樣子,還是有自己的原因。

顧旻對每個人都挺客氣的,對自己也一樣。

“睡了?”陸言蹊輕聲問,片刻後做賊似的在顧旻臉上偷親了一口。

“平時聰明得要命,想七想八,等真的暗示了……裝死吧你就。”好不親昵的口吻,像是戀人絮語,“明知道我問什麽。”

他絮叨完這幾句話,又摟過顧旻的腰,感覺到對方貼着他胸口的時候微微顫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