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兩天後,陸言蹊果真從秘書那兒收到了一個信封,他見上面光華的地址,不用拆就知道是什麽。但他那天被顧旻沒來由的脾氣頂了個跟頭,看到信封心裏更煩,捏在手裏不過十秒,便手一揚給了秘書。
“Jessica,你不是喜歡顧旻嗎?這有張票,VIP區的,我送你。”陸言蹊說。
秘書臉上的驚喜只持續了一會兒,突然她就憂心忡忡地說:“陸總,人家好心好意送你票,被知道你一言不合就給我,他會傷心的。”
陸言蹊說:“這不用你管,要不要?”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陸言蹊一貫如此。Jessica一連說了好幾個要,然後緊張閉嘴,心道老板和別人關系再怎麽樣也輪不到自己在旁邊撺掇提醒,不小心丢工作那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就算她不喜歡也得雙手接着。
陸言蹊把票送了,回到辦公室開了個視頻會議。近來他遇到個麻煩的投資案,對方老卡着最後期限,拖長時間讓他們這邊很難做。
等會開完,陸言蹊已經身心俱疲。他拿起手機看了看未讀消息,陳遇生約他周末一起去釣魚,陸言蹊自覺還年輕,不想參與已婚男人們的聚會,便婉拒了。母親問他何時給自己放個假,可以去郊區的房子看二老,陸言蹊回了句再說吧。其餘親朋一一挨着看過,和顧旻的那個聊天框還停留在前一天。
顧旻說他要晚些才結束,問是否必要去別墅,陸言蹊回道:“之遙睡了,給你留門。”
他從不問顧旻這樣那樣的瑣事,譬如去了哪、和誰在一起,陸言蹊以為這是自由空間,畢竟顧旻也從不問他。他将兩人的關系放在一個尴尬的位置,時刻準備再進一步,卻總在這種關鍵處被潑一頭冷水。
陳遇生對他說:“先付出真心的總是輸。”
但陸言蹊想不通,怎麽他覺得顧旻也有點沉溺其中,兩人卻始終不肯捅破窗戶紙?他的小朋友缺乏安全感,随時都護着心裏的真實想法,做事說話都不會惹他不高興。即便如此,陸言蹊心知肚明,在顧旻心裏永遠是他自己最重要。
他們不清不白的關系保持了三年,顧旻從不提自己的事,對他百般順從,盡力滿足,不惹麻煩也不要獎勵,是個合格的情人。
倘若以後也要生活在一起,陸言蹊驚覺,他對顧旻除了最開始托關系查的那些事,竟一無所知。他曉得顧旻是單親家庭,卻不知他父母做什麽工作,知道他念音樂學院,又從沒思考過北京三環內的那套房子哪裏來的。
陸言蹊煩躁地揉着太陽穴,按了桌上的鈴。
Jessica訓練有素,不到半分鐘便踩着高跟鞋進來,她站在門口問:“陸總,有什麽事?”
“顧旻在北京那套房子寫的是誰的名字?”陸言蹊問。
她一愣,随後說:“是顧先生自己的啊。之前您整合自己名下的房産,我以為那是您送他的,還專程去查過,後來因為房子在顧先生名下我還問過您,您說沒送他。”
陸言蹊支吾說:“……這樣,你有秦總的聯系方式對吧?”
Jessica不明就裏地點點頭。
陸言蹊:“找一下秦總,看看顧旻當時和他簽的合同,然後再幫我……嗯,做個他名下房産、基金、股票……包括家庭狀況的調查,瞞着他。”
Jessica先記下來,之後無意中問他:“陸總,您這是要查顧先生的小金庫嗎?”
陸言蹊啞然失笑:“算是吧,你幫我弄好,下次他開演唱會送你內場第一排的票。”
Jessica應完,轉身離開了。她說者無心,陸言蹊反倒在意起了那句“小金庫”,他第一次突然覺得顧旻其他的事自己也該知道,哪怕對方不說。
他驚覺這是占有欲,從前他們各取所需時,陸言蹊可沒這麽別扭過。難道真應了陳遇生那句話,三十好幾,眼見旁人家庭圓滿,他卻困在所謂的“家”中,看着上有老下有小的,卻比誰都空蕩蕩。
陸言蹊嘆了口氣,拿起聽筒撥了個電話。
後來半個月裏他們相處愉快,那天停車場的小小口角仿佛不值一提。陸言蹊都選擇性遺忘了,顧旻更不會主動說這事。
他依然上班下班,規律得和平時沒什麽兩樣,反倒顧旻變得很忙。
生日會在即,他跑場地彩排過兩次,其餘時間在公司從早待到晚,每天回來時都疲憊不堪,困得一沾沙發都能睡着。見他累成這樣,陸言蹊更不好苛責什麽,心疼占了大多數,覺得顧旻辛苦。
他問顧旻到底在忙什麽,顧旻含糊其辭,只說寫歌。
顧旻每年有三百天都在寫歌,他不愛參加綜藝也拒絕了一大堆真人秀,是個遺世獨立搞創作的怪胎,不喜歡他的人成天說他故作清高得很,但偏就有人愛死了這種調調。
寫出來的歌基數大,編曲到最後混雜着用,幾首變成一首,顧旻不滿意還要推倒重來。曲子尚且如此,歌詞他變本加厲,為此得罪了好幾個和Johnny交情不錯的詞作者。但這種強度下産出的成品少而精,一旦發布,不管是誰唱,排行榜是一定會上的。
陸言蹊見過一次他工作的樣子,本就不茍言笑的一個人變得更加認真,一掃平時生活裏得過且過的模樣。他暗自敬佩,又覺得顧旻應當真正覺得自由。
他真心喜歡的事物,音樂姑且算一個,陸言蹊卻不知道如果自貶為“東西”,他能不能也算一個。
生日前一天,顧旻又是過了十二點才回來。
陸言蹊在家睡不着,純催眠似的刷微博,見了一堆開屏頁都印着顧旻那張五官精致的臉,随便點到哪裏,往下劃兩行,就能看見有人祝他生日快樂。
有那麽一瞬間陸言蹊猛然發現,顧旻并不完全屬于自己。他被許多陌生人喜歡着,那些人也願意為他花錢,聽他唱歌。
陸言蹊一陣失落。
他在這樣的情緒中聽到小心翼翼的開門聲,索性下床,赤着腳走到卧室外。一樓的玄關,顧旻正蹲在地上換鞋,聽見動靜後他擡頭,與陸言蹊四目相對時笑了笑——這笑讓陸言蹊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們剛認識的那個冬夜。
于是陸言蹊靠在樓梯口,等他換好拖鞋,輕手輕腳地走上來,朝顧旻伸出手,摟他進自己懷抱。陸言蹊順過他蓬松的頭發:“辛苦你了。”
顧旻環着他的腰,在他頸間蹭了蹭,悶聲說:“我以為你要祝我生日快樂來着。”
“你幾點出生的?”陸言蹊問,聽他不語,才說,“那時候才該祝你生日快樂——好了,快去洗洗,身上怎麽還有香水味。”
“公司人來人往的,難免沾到。”顧旻聞言松開他,聽話地進浴室洗漱了。
浴室光暈暧昧,聽着隐約的流水聲,陸言蹊靠在床頭把顧旻放在一邊的手機充上電,借着臺燈翻了兩頁書。家裏他買的書不多,給陸之遙的又放在了書房,前幾天卧室突然出現一本東洋文學,想也知道是顧旻買的。
陸言蹊翻了翻後索然無味地放回原處,他自小接受西式教育,從高中起就在美國留洋,快餐吃多了,剛回國那會兒還惡補過一段時間的國學,後來工作忙碌,便漸漸不去管它。陸言蹊自诩半個文盲,對一切文化都樂于接受,惟獨日本文人獨特的美學思維他敬謝不敏。
“淩晨四點鐘,看見海棠花未眠。”陸言蹊瞥過那本書腰封,暗自記下這句話,美則美矣,他卻讀不出深意,頓時有點失望。
正斟酌着,顧旻擦着頸上水珠從浴室出來。他打赤腳,在木質地板上留下一串腳印,又不在意似的踏上地毯,坐在了床沿。
陸言蹊靠過去,在他頸側親吻,顧旻偏了偏頭卻沒躲,只說:“莎莎姐老抱怨你。”
陸言蹊好奇地問:“和我有什麽關系?”
顧旻:“她說陸先生來過,第二天一定會耗掉許多遮瑕和粉底液,有時候不一定能遮住,大老板知道了就會拿她是問。”
舌尖輕輕在顧旻耳垂一勾,陸言蹊的手便恰好地握住了他的腰:“誰說的,我明明每次都注意。現在夏天,露在外面的地方我就不會老是碰。”
“騙人。”顧旻說,任由他的手從睡衣下擺鑽進來,提醒道,“我明天早起。”
陸言蹊故作驚訝:“這麽巧?我明天也早起,那速戰速決,醒來還能一起吃個早飯。”
他并不高明的調情手段每次都能惹得顧旻低聲發笑,按着他的手腕,嘴唇就柔軟地貼上來,睫毛掃過眼睑時尤其令人心動。可能因為不多見,陸言蹊覺得顧旻這樣笑起來頂好看,聲音也好聽,悶在嗓子裏,落到他耳中便撓心抓肺似的癢。
他們有日子沒做過,又是彼此唯一床伴,淩晨的夜色寂寞,如果不和誰一起打發時間,再相擁睡去,可能會很難熬。
陸言蹊用手指梳理過顧旻的頭發,他身上有溫暖的好聞的味道。睡熟了的人倚在他懷裏,再不是當年病得迷糊時也對他的擁抱抗拒的姿态了。
“生日快樂。”陸言蹊輕聲說,“你自己都不記得是幾點吧。”
翌日顧旻果然醒得早,他迷茫地在被窩裏賴了十分鐘的床,小動作不斷,成功将枕畔陸言蹊也弄醒。對方沒有惱火,只佯裝氣急敗壞,故意捏着顧旻的鼻子吻他。
鬧了一會兒,第二個鬧鐘響了,顧旻這次不敢繼續賴床,只得爬起來。陸言蹊見他只穿條睡褲站在櫃子前挑衣服,欣賞了會兒那腰腹線條和單薄的胸口,起床走過去随手拿了件黑襯衫,在顧旻身上比劃。
顧旻疑惑的目光望過去,陸言蹊笑着說:“上次陪我媽看衣服,遇見這件,我倆都喜歡。我覺得你穿一定會好看,就買下來了。試試?”
顧旻接過來就四處翻吊牌,陸言蹊狡黠笑着說:“早被我剪了,你從不找我要東西,還不許我主動送?別這麽死板嘛,小旻。”
“怕欠你太多還不清,到時候只能賣身了。”顧旻開了句無光痛癢的玩笑,也不避諱他還在,徑直将那件衣服換上給陸言蹊看,“還行嗎?”
陸言蹊點頭,顧旻打量了下鏡子裏的自己:“那我今天穿它上臺。”
之後早餐是陸言蹊做的,此人雖對中式早餐十分熱愛,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好烤了面包熱了牛奶,最後拌一碗沙拉兩個人匆匆吃完,各自忙工作去。離家坐上公司來接他的車,顧旻靠在後座閉眼小憩,想了很久,總覺得忘了什麽。
去到公司就開始核對行程表,生日會在下午,但早上還有別的事要忙。合作的直播平臺要看他後臺的準備工作,顧旻很不喜歡這種方式,他沒有拒絕的餘地,只好讓慕容拿着手機開後置攝像頭替他直播,自己在旁邊一遍遍地核對錄好的曲譜。
“有人給你刷游艇啊……顧旻,你看見沒?”慕容把手機舉到他眼皮底下,顧旻被屏幕裏自己的鞋吓了一跳,驚魂未定地瞪了慕容一眼。
他問:“這個是要錢的吧?”
慕容點點頭,小聲抱怨:“不能因為你不差錢就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啊!”
屏幕上飄過一串哈哈哈的評論,顧旻頭頂省略號,想了很久才對着攝像頭說:“不用浪費錢,自己買點好吃的吧,刷再多游艇我也買不起游艇。”
小粉絲又開始在評論調戲他,這次顧旻卻懶得看了,他留給鏡頭一個淡定的發旋兒,埋頭研究起了最近突然感興趣的一個連連看游戲。慕容恒又替他直播了會兒,樓陌來說先暫停,生日會開始前再說,把顧旻拉走接受一個采訪。
這些都是套路,該說什麽話、什麽時候要笑、什麽問題不能答,顧旻心裏都有數。他入行三年多,和媒體關系沒那麽熟絡,可也不曾得罪哪家喉舌。采訪他其實很簡單,準備好問題給顧旻看一遍就行,搞突然襲擊的他一概微笑不語。
人一趟一趟地來了又走,顧旻中午趕時間,只能點個外賣。他平時吃的工作餐是樓陌安排的,無非些清淡的小菜。這天他坐到桌邊,卻看見了個熟悉的酒店外賣盒。
顧旻一愣,眼底微微起了波瀾,無聲地望向慕容。
那平時聒噪的助理這會兒卻啞了火似的,只賊笑幾聲,轉身跑了。顧旻和外賣盒大眼瞪小眼良久,打開後,精致的粵式茶點躺在其中,無辜又圓滾滾。
不用任何人說,顧旻看出送這些來的是誰了。他和陸言蹊看音樂會未遂的那天晚上,陸言蹊買的也是相同的飯菜。
他莫名有些難以言喻的酸楚,卻又隐隐開心着。還沒容顧旻想透這是什麽情緒,樓陌的聲音便傳來:“哎,少爺,你可趕緊吃,這是剛才陸總喊人送來的,就你自己,我們都吃工作餐,待會兒被蘇夙聞着味兒你就吃不成啦!”
午休短暫,顧旻吃完飯有點犯困,坐在那雙眼發直地盯着地板。大家以為他習慣沉默,各忙各的,并不十分關注他的動向。
休息室的門被從外面打開,樓陌見了來人,連忙站直:“秦總。”
大老板不明原因地親自抵達,整個房間都陷入了沒來由的局促。顧旻站在原地,手足無措了一會兒,疑惑還未解清,秦屹就走到他面前了。
秦屹上下打量一番,笑容可掬地說:“準備得差不多了?”
顧旻點點頭,剛要開口,秦屹又自顧自地繼續說:“言蹊找我要了張票,你這可有點不地道了,下次得自己問過,明白嗎?”
“……”顧旻眉間一皺,想反駁,卻接收到秦屹背後樓陌給他使的眼色,于是能屈能伸地說,“知道了秦總,下次我自己給他。”
秦屹滿意了,又問過其他工作人員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說自己只是順便,慰問了一圈,拍着顧旻肩膀,壓低聲音對他說:“言蹊很喜歡你,和他關系好些對你的事業也好,前途也好都很有幫助,我從不幫自家藝人搭什麽線,但看你倆難得,小顧你自己要珍惜。”
顧旻被他說得一頭霧水,只能先點頭稱是。
老板還有別的事,茶也沒喝一口就先離開了。他前腳剛走,顧旻後腳便問樓陌:“為什麽秦總讓我給?我不是托人送到他公司了嗎?”
他們誰也不清楚各種原因,可顧旻這樣過于罕見,也顯得有點可愛。樓陌忍俊不禁地替他核對行程表,勸說道:“你就當秦總沒事做過來閑話,別往心裏去。畢竟和陸先生如何,還不是你自己清楚嘛。”
顧旻還有疑問,樓陌卻不聽,直接把他推上去會場的專車。
見面會舉辦地在某個藝術中心,不夠演唱會的規格,主要樓陌怕他累。顧旻甫一進後臺化妝間,忽然看見桌上擺了一束花。他本能地捂住了鼻子,生怕又是哪個不長眼似陸言蹊的人送來玫瑰。定睛一看,顧旻放下心來。
小小白白的一大束,低垂着,花朵飽滿。
樓陌驚嘆一聲:“哎,這是鈴蘭啊,我記得是六月的生日花——誰送的,這麽有心?”
這倒是顧旻完全不了解的領域了,他見那花好看,造型也別致,不知道能留多久。花束中放着一張小卡片,顧旻攤開看,是張規整的賀卡。
生日寄語都是打印的,千篇一律的話又肉麻又懇切,看多了就有點無聊,惟獨結尾處落了個龍飛鳳舞的“陸”字。
作者有話要說:
*淩晨四點鐘,看見海棠花未眠。如果看見一朵花很美,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要活下去!”
是我很喜歡的一句話,出自川端康成《花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