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陳願扭頭一看,發現居然都是自己所在的部門的人。

陳願笑道:“我昨天回來的,你們出來聚餐哪?”

“是啊,您怎麽都沒告訴我們?早知道就邀請您一起了。”

說話的人是今年剛進陳願部門的後來轉正當了組長助理的實習生,一個剛從學校畢業不久的男孩。

陳願平時工作沒有什麽架子,人又溫和,和部員的關系很不錯。

陸垂青剛到酒店,快步來到陳願說的那家泰式餐廳,剛走進走廊,便看見陳願和一群他不認識的人在一起有說有笑,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陸垂青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餐廳玻璃牆壁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因為走得有些急,他只穿了件簡單的白體恤和牛仔褲,體恤微皺,牛仔褲也是那種爛大街的款式。那些人雖然也穿着休閑,但個個都體面大方。

特別是,那個年輕的大男孩,雖然禮貌地站在陳願身邊,沒有任何出格的舉動,但清澈閃爍的眼裏滿滿的愛慕和憧憬,有誰看不出來呢?

陸垂青僵硬地站在拐角,把自己徹徹底底地隐在陰影裏。

陳願微微低頭看着助理,輕輕地笑了笑:“你們吃完了就快回去吧,路上慢點。”

衆人都答應着,恭恭敬敬地和陳願道了別,朝着大門走去,助理偷偷地回頭看陳願,神色依依不舍。

陸垂青緊緊地縮在牆角,眼眶有些發紅。

部門的人走後,陳願的朋友撞了撞陳願的肩膀,眼裏滿是調侃之色,擡擡下巴說:“哎喲,剛才那小孩兒挺漂亮的,誰啊?”

“助理,新來的。”

“他可喜歡你了吧?”

“別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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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瞎說,我看大家心裏都知道呢。”朋友嘆氣道,“我跟你這麽多年的哥們兒才敢跟你說這話,你看我老婆,成天跟我吵吵鬧鬧,結了婚之後沒以前那麽愛打扮了,邋邋遢遢,又不愛工作,就知道嫌這嫌那,和我媽也整天冷戰。現在也有孩子了,我還能怎麽辦,還不是只能湊合過了?有個糟糠之妻擺在家裏,誰不喜歡外頭年輕漂亮的?責任是一回事,感情哪,真的是另一回事。”

陳願無奈地笑了一聲,興許是這種時候不好反駁什麽,一時沒有說話。

“你老婆怎麽還沒來呢?要不要打個電話?”

“嗯,我問問。”

陸垂青心裏一驚,他立馬把手機調成靜音,慌張地逃離般地跑到大廳的洗手間裏,鏡子裏的他,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

很快,陳願的電話就打來了。

陸垂青深吸了幾口氣,壓下聲音裏的哽咽,用微顫的手指按下了接通鍵。

陳願:“垂青,你到了麽?”

“……嗯,馬上到了。”陸垂青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等我一下。”

幾分鐘後,陸垂青慢慢地從走廊裏走了出來。陳願和他招了招手,他的朋友回過頭,在看到陸垂青的一瞬間,神色詫異了一瞬。

朋友兩三年前是見過陸垂青的,雖然這麽想不太禮貌,但他确實覺得,陳願的太太真的變化很大,似乎沒有當初那麽開朗迷人了。

朋友很快隐去了眼裏的詫異和疑惑,禮貌地笑着和陸垂青打招呼。陸垂青蒼白地朝着他笑了笑,也沒有說什麽寒暄的話,只是默默接過陳願的外套,靜靜地等着陳願,反倒讓熱情問候的朋友有些許尴尬。

陳願對朋友道:“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聚。”

“行,路上慢點啊。”

送走了陳願之後,朋友的妻子也和他打電話來了,兩人随便聊了幾句,朋友終于忍不住八卦道:“欸,我和你說啊,陳願你記得吧?我那個特別帥特別優秀的同學,我剛才看到他老婆了,我的天,他老婆變化也太大了……”

那一年陸垂青過得如同行屍走肉,他不再去關注自己以前喜歡的金融和財經,不再主動去問陳願工作上的任何事。年底,陳願正式從國外學習回來,婆婆高興地催着他,趕緊要個孩子。

回國之後,陳願調去了公司更核心重要的部門,待遇又提高了一個臺階。婆婆是個愛念叨自己兒子的人,一來二去連鄰居們都知道了,陸垂青出門買菜偶遇鄰居的時候,都會被對方誇上兩句自己的先生。

陸垂青學會了附和鄰居們微笑,機械地聽着鄰居們的談話。

四月份的時候,陸垂青晚上起床吐了一次,婆婆知道後立馬讓陳願帶着他去醫院檢查,果不其然,陸垂青已經懷孕八周了。

陳願抱着還有些呆滞的陸垂青,欣慰地親了親他的額頭。婆婆知道後高興得不得了,拿着檢查單反反複複地看了很久。

得知自己懷孕的那天晚上,陸垂青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他喜歡小孩,也一直想有個自己的孩子,可是他卻不知道為什麽,苦澀始終萦繞着他,像躲在牆角的一個可怕的影子,他的心裏有一片坑坑窪窪的陰暗面。

他把自己的僞裝逼到了盡頭,他的生活終于變得只剩下了他的丈夫陳願,和他們尚未出生的孩子。

陳願和他的話也變得少了,大多數時候也都是關于他身體的問候,兩人初見時的喜悅和志同道合的趣味,都被慢慢地磨平了。

懷孕三個月的某天晚上,陳願從公司回來時發現陸垂青不在,打電話問他後,陸垂青說和鄰居太太一起喝茶去了。

陳願沒有多想,只是讓陸垂青早點回來,開車小心一些。

“嗯,好,拜拜。”

陸垂青放下手機,他面前的吧臺上,放着一杯冰檸檬茶。玻璃杯裏的冰塊緩緩地漂浮着,被酒吧的燈光照得棱角細碎,到處都折射着光怪陸離的顏色。

陸垂青靜靜地凝視着窗外,嘈雜溶解在他的周身。

他輕輕地撫上自己的小腹,神色平靜。

他愛陳願,也愛這個孩子,他今後的生活大概也就這樣了。

他催眠自己,告訴自己,這足夠了。

陸垂青的手一緊,那種酸澀的痛苦又湧上來,讓他渾身顫抖。他佝偻下腰,哭泣的沖動燒得他的喉嚨生疼,他真的不想再哭泣了,永遠也不想了。

為了陳願,為了孩子,他會好好地生活。

陸垂青拿起吧臺上的車鑰匙,走出了酒吧大門。他坐進自己的車裏,擦了擦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發動了汽車。

夜晚的路燈昏黃,車輛開出去的影子,在地上長長地延伸。

那天晚上九點二十分,陸垂青回家的必經之路發生了大貨車失控側翻引發的嚴重連環車禍,那輛貨車在側翻之前直接撞上了一輛小轎車,導致那輛小轎車受損最為嚴重。

救援人員趕來的時候,小轎車的車主是還有生命體征的,急救醫生一看傷者護着自己的腹部,就知道傷者可能是懷孕的人,急忙第一時間将他送去了醫院。

送醫途中,醫生們一直在盡力地喊着陸垂青讓他保持意識,陸垂青感覺身體到處都傳來劇痛,滿鼻滿嘴的血腥味,腹部痛得尤其劇烈。

最後,黑暗還是将他徹底吞沒,他彷徨了幾年的生活,就這樣被上天意外地、強硬地畫上了一個句號。

黑暗逐漸消散,模糊之間,陸垂青仿佛感覺到周圍有聲音。

周睿陽擔心地坐在校醫院的病床邊,看着躺在床上,臉色有些蒼白的陸垂青,對自己的室友道:“他怎麽還不醒啊?醫生不是說是主要是因為低血糖嗎?”

室友回答:“我也不知道啊,他幹嘛這麽急連早飯也不吃啊?”

周睿陽嘆了口氣:“還不是因為會計考試嗎?天天熬夜,早飯也有一頓沒一頓的。”

“不是十月份才考嗎?現在就這麽緊迫?”

“他就這性子。”

陸垂青聽着耳邊模糊的人聲,腦海裏糾纏聳動着各種各樣嘈雜、扭曲、流血的可怖畫面。他感覺頭痛欲裂,悶哼了一聲,皺着眉艱難地睜開了眼。

周睿陽:“欸,醒了,哥們兒,感覺怎麽樣?”

陸垂青在床上不安地躺着,微微地喘着氣,心髒還劇烈地跳動着,就仿佛他剛剛才經歷什麽無比可怕的事情。他一時無法分辨自己在哪兒,無法分辨周圍的人是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着。

窗外的和煦陽光透過病房薄薄的米黃色窗簾照進來,陸垂青發了好一會兒呆,他緩緩地動了動自己的手指,沙啞地呢喃着:“我……沒死……”

周睿陽詫異道:“什麽死不死的,你就是低血糖暈倒了!我看你是餓昏了,我給你買了早飯,你一會兒趕緊……你怎麽了?怎麽哭了?”

陸垂青沙啞地哽咽着,哭得聲嘶力竭。他死死地揪着自己腹部的衣服,腦海裏全是自己坐在駕駛座中,腹部被狠狠擠壓的場景,他看到了刺目的燈,大片的血跡,感受到了噬骨的劇痛。

他知道自己的孩子保不住了,他沒能好好保護他和陳願的孩子。

他為什麽要一個人跑去酒吧呢?他為什麽不聽陳願的話早點回去?他這樣的人,為什麽還活着?

周睿陽回頭瞪着站在一邊的兩位室友,兩位室友紛紛面露茫然。他彎下腰拍了拍陸垂青的肩膀,擔憂道:“垂青,你沒事吧?”

陸垂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緊緊地蜷縮着身體,腦子裏一片亂麻。聽到周睿陽的聲音,他擡起眼睛看他,終于勉強隔着水霧看清了他的臉。

陸垂青一愣,呆呆地說:“睿陽……”

周睿陽擔憂道:“我幫你叫醫生來做個檢查吧?我怕你還有其他事兒……”

陸垂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愣怔着:“你怎麽在這兒?”

“我聽說你低血糖在籃球場邊暈倒了,就過來看看你啊。”

陸垂青呆若木雞地躺了一陣,盯着周睿陽的臉,突然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把周睿陽吓了一跳。

周睿陽詫異道:“怎麽啦?”

陸垂青從床上跳下,在周睿陽驚訝的喊聲中跑出了門外。

這個時間點,校醫院裏人并不多。陸垂青跌跌撞撞地跑過走廊,一不小心撞到一位護士,也只來得及匆忙地說聲抱歉。

眼前的一切都是他久遠的記憶中才有的場景,這條走廊、這座學校、那個未曾經歷過生活磨難的開朗又年輕的好友。

他用力地向前跑着,就仿佛只要自己再慢一點,就會錯失什麽重要的東西。

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怎麽可能呢!

陸垂青一把推開洗手間的門,喘着氣來到洗手池的鏡子前,緩緩擡頭,看向鏡子中的自己。

與陳願結婚的這五年,他無數次地做過這個動作,一天一天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變得精神頹靡,身材浮腫,神色蒼白。

陸垂青的呼吸停止了一瞬,他僵硬地看着鏡中那個用錯愕、震驚、不可置信的眼神回望自己的人。

那是一個他記憶中才有的,年輕青澀,還沾染着校園氣息的大男孩。他身材清瘦,皮膚光滑白皙,臉上沒有任何經年累月的掙紮和痛苦留下的痕跡。

周睿陽追了上來,詫異地望着發呆的陸垂青:“你幹什麽呢?!”

陸垂青機械地轉過頭,空空地盯着周睿陽:“今天……是幾號?”

周睿陽越看越覺得陸垂青不太對勁,遲疑道:“十四號……我說你到底怎麽了?”

“幾月?”

陸垂青想起來了,七年前的這一天早晨,他因為要去見一個指導他考試的老師而走得匆忙,沒有吃早飯,去的路上就已經覺得頭昏眼花了。

他強忍着不舒服見完了老師,想趕緊回寝室休息一下,卻在路過籃球場時眼前一黑,因為低血糖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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