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那輛失控的大貨車撞上他的車頭的那一剎那,在劇烈到令人昏厥的擠壓的疼痛中,陸垂青覺得,上天從來沒有垂青過他。

最後的那一刻,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和肚子裏的孩子說聲抱歉,再和他空洞而失敗的、渾渾噩噩的、可以預見從今往後也只是圍繞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活着的婚姻說聲再見。

陸垂青希望自己那不過三個月大的孩子将來能投個好胎,別再投到他這樣的爸爸肚子裏了。

他無數次地想過,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不會、必然不會再做出這樣的選擇。

其實直到陸垂青死的那一刻,他都很愛陳願,即使這段婚姻是失敗的,他依然很愛他。

半小時前的他,獨自坐在一個文藝酒吧裏,因為懷孕不能喝太多酒,他只點了一杯冰檸檬茶。

隔着沉重的夜幕,陸垂青像一尊肅靜的雕塑,凝視着窗外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眼睛黯淡無光,回想着這些年所發生的一切。

他想問問自己,他後悔嗎?

從他人生最有抱負的那一刻到現在,其實并沒有過去多少年。只是,這些年來,陳願帶給他的喜悅、悲傷、迷茫、焦慮,早就已經像無情又粘稠的蜘蛛絲,将他束縛其中,他早已掙脫不開的。

他們從戀愛到結婚的時間并不長,甚至可以稱得上很短,彼此都是對方的理想型,在陸垂青戴上婚戒的那一刻,他覺得他可以為了陳願付出一切。

陳願喜歡傳統家庭,需要一個以家庭為中心的妻子,所以陸垂青便放棄了自己所有的事業計劃。

結婚那年,陸垂青還在讀研究生。他是一個經濟專業的學生,那時的他本應準備會計師考試,只是婚禮、雙方的父母和家庭、新居等等瑣事把他絆住了腳,陳願不希望他太累,便勸他先把考試放一放。

陳願在一家知名的跨國保險企業工作,薪水優渥,職位穩定,當時的他溫柔地對陸垂青說:“金融會計行業太累了,我倒希望你做個悠閑點的工作,等我們有了孩子,以後多點時間陪陪孩子也好啊。”

望着陳願溫柔俊郎的笑臉,許多話哽在陸垂青的喉嚨裏,最後,他還是按照他說的,沒有報名那年的考試,專心去準備兩人的婚禮和定居後的事。

陳願的父母同樣希望陸垂青可以做兒子的全職妻子,就算是要工作,也并不希望陸垂青有個太忙碌的工作。

陸垂青明白,愛是要付出的,陳願占據了他心房的全部,為他多付出一些,陸垂青沒有任何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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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第一年,陸垂青學會了做很多道拿手的好菜,也和周圍的鄰居們關系不錯,只是大部分鄰居都不記得他的名字,只是把他稱呼為“陳願的太太。”

畢竟,他的先生在大多數人眼裏看來,溫柔體貼,收入可觀,是一個合适的、理想的丈夫。也有不少人和他打趣地說過,非常羨慕他可以嫁給陳願。

只是,這些人們無心的稱呼,好意的贊美,卻像是在他站立的方寸的地面上畫下了一個牢籠。在婚後的第二年裏,某種暗自焦躁的情緒像一陣又一陣輕柔的海水,在不經意間,腐蝕了他。

全職妻子的生活讓陸垂青逐漸地感到空洞和焦慮,他開始忍不住和以前的朋友聯系,打聽大家都在做些什麽。

他上學時期最好的Beta朋友進了一家知名的互聯網公司,據說很受部門主管賞識;幾個Alpha朋友合夥開了一家外語培訓機構,兩年來已經頗有起色了;幾個Omega朋友有人繼續讀博士深造,也有人和他一樣,做了全職太太。

那位當全職太太的朋友當時已經懷孕了,他的生活倒是非常幸福,和陸垂青聊天的時候,也說這就是他理想的樣子。

朋友開玩笑道:“哈哈,雖然我先生是比不上你家先生優秀啦,可我就喜歡他老實體貼嘛。”

夜深人靜的時候,陸垂青望着安靜地睡在身邊的丈夫,心中的不安和壓抑卻越來越濃。

年中的時候,陸垂青終于忍不住和陳願提起了,他想繼續考會計師資格證。

陳願聽後沉默了一陣,最後親了親陸垂青的臉頰,道:“在家裏是不是有些無聊?沒事,你喜歡的話就準備吧,別太累着了。這周末咱倆和爸媽去大伯家裏坐坐,他上個月剛抱了小孫女,請我們吃滿月酒。哦對了,下周我一個很久沒聯系的堂哥要過來,嫂子她一直想見見你來着。”

陸垂青愣了愣,點了點頭。

陳願上班後,陸垂青立馬上網買了全套的考試書籍,他結婚之前已經考過一半的科目了,現在也才過去兩年多,還在有效期內,他加把勁努力努力,還是有希望拿到證的。

雖然,陸垂青并沒有想過自己如果真的拿到證了之後要怎麽樣,這好像只是他的一個安慰,一個摸得到的、告訴他、他沒有忘記自己曾經在象牙塔中努力的初心的證據與安慰。

然而,真正留給他專心複習的時間并不多,雖然他現在沒有工作,但各種各樣生活上的瑣事還是讓他很難靜下心來。

那一年十月份的考試,陸垂青沒有通過。

查到成績的那一刻,陸垂青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半晌,他才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膝蓋,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心裏其實是知道的,知道自己考不過。但是,他還是很難過,從心到骨骼,都在劇烈地疼痛和抽搐。他覺得自己內心深處的某種信念,和這些年來的努力,都好像被幾排冰冷的數字給徹底否決了。

那天晚上,陳願溫柔地抱着他,安慰了他很久,也鼓勵他來年還可以繼續考的。

考試失敗之後,陸垂青的情緒低落了許多。陳願的父母也看出他有些難過,婆婆牽着陸垂青的手笑着勸他說,不如早點和陳願要個小孩,一有了孩子,生活的盼頭就多了。

陳願的父母對他很好,陸垂青心裏是有很多感激的,但是,那時的他卻只是勉強地笑了一下,這些情緒他自己都弄不懂,更不可能說給丈夫的父母聽。

婚後的第三年,陸垂青開始有些不受控制地暴飲暴食起來,體重比起以前增長了不少,整個人看上去都有些略顯臃腫了。

雖然陳願沒有表達出任何不滿,但陸垂青卻有些自卑難堪,當初剛和陳願在一起時他是很苗條的,陳願也說過這是他理想的愛人身材,可是現在不同了。

陸垂青嘗試了幾次減肥都沒能堅持下來,除了易感期的時候沒辦法,其他時候他都開始不自覺地減少和陳願親熱的次數。

他不止一次地和陳願說過,他想出去工作的意願。他的本科和研究生讀的都是國內的一流大學,就算畢業後沒有工作經歷,憑着這份學歷做中學生的家教之類的工作還是綽綽有餘的。

陳願對陸垂青的急躁似乎有些不解,安慰道:“垂青,我是你的丈夫,肯定會保障你的生活的,我們家條件也不錯,你不用這麽着急工作。”

陸垂青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婚後的第四年,他大學時的好友周睿陽的父親回老家看望親戚。周睿陽的父親是一個登山愛好者,和幾個老朋友一起登山時不幸遭遇了山體滑坡,幾人被困了十多個小時,周睿陽的父親被救出來後,脊柱脊髓嚴重損傷,整個人都癱瘓了。

周睿陽本來在互聯網公司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因為這事,情緒和工作狀态都一落千丈,上司對他的意見越來越大,治病的花銷也讓他焦頭爛額,家裏的負擔越來越重,整個人頹廢萎靡了許多。

後來,他幹脆把工作給辭了,和當時的女朋友也分了手,帶着整天以淚洗面的母親和癱瘓的父親回了家鄉,在一個小公司重新找了份空閑時間較多的工作,好讓自己有更多的時間照顧家裏人。

周睿陽最後打了一通電話給陸垂青。

“垂青,我在這邊确實壓力太大,爸媽也需要我,我還是打算回老家了,媛媛她……我不怪她。”周睿陽在電話裏沙啞地哽咽着,“你和陳願好好地過,我要是以後還有機會……一定會去看你的。”

挂了電話之後,陸垂青發了好久的呆,他周圍的世界都好像變得渾渾噩噩的,不在正軌上。

沒過多久,陳願要被公司派去國外總部培訓半年,回來之後必定有更好的待遇和更廣闊的發展空間,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陳願把這件事告訴了陸垂青,陸垂青當然為他感到高興。

今年是陸垂青的會計師考試結果有效期的最後一年了,陳願出國後,陸垂青瞞着他最後一次報名了考試。

這一次,陸垂青依舊沒有通過,考試成績比前年更加糟糕。他上學時努力考試的結果也就此作廢,他要是還想考,就必須重頭開始。

那天晚上,陸垂青喝了很多酒,喝到胃難受,到廁所吐幹淨了,又回來繼續喝。他好幾次想給陳願打電話,號碼卻又始終沒有撥出去。

陸垂青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頭發雜亂,穿着邋遢的居家服,手指甲也有好久沒剪了,臉也浮腫着,整個人臃腫不堪。

這還是陳願愛他的那個樣子嗎?

這還是他自己想要的那個樣子嗎?

都不是了。

國慶假期期間,陳願回來了,在國外學習了一段時間,陳願整個人看上去比以前更自信挺拔了。回國之後,陳願好多年沒見的老同學正好本市出差,便約他出來敘敘舊。

陳願到朋友入住的酒店去和他見了面,對方也和他一樣,三十出頭,成家已經好幾年了。兩人共同話題不少,一來二去聊得開心。

“你這死小子,可真是發展得太好了,咱們這一圈同學,就你最厲害。”朋友笑着搭上陳願的肩膀,感慨道,“幸好我老婆沒在,不然她又要嚷嚷我了。欸,對了,你太太呢?”

“在家呢。”

“哦,你倆打算什麽時候要孩子?”

“明年吧,我培訓年底就結束了。”

“一眨眼就這樣,沒玩上幾年就要開始養孩子了。”朋友仰頭喝了一口酒,“上有老下有小的,唉,生活啊。”

兩人聊到晚上九點多鐘,陳願也差不多該回家了。朋友說:“我倆都喝酒了,你怎麽回去?要不我幫你叫個代駕吧?”

陳願:“沒事兒,我叫垂青來接我吧,我家離這邊不遠。”

陳願打了個電話給陸垂青,陸垂青當時本來因為胃疼難受已經躺下休息了,接到陳願的電話之後,也沒告訴他自己不舒服,還是起床換衣服出門接他。

朋友陪着陳願在酒店等陸垂青來,兩人一個在銀行工作一個在保險公司工作,便有一搭沒一搭說着最近投融資圈內發生的幾件大事。

“欸,你知道嗎?我聽我業內的朋友說最近價值掃描好像盯上了鑫合國際,吓得我回頭就把鑫合的股票給抛了。”朋友的話語間帶了幾分不滿和憤懑,“要我說,他媽的,這些做空機構都是不幹人事的,我認識的那些CEO大老板說起這些機構一個二個都恨得咬牙切齒的,我們這些小股民,玩得過這些大資本嗎?這些機構就知道吸市場的血,被它們盯上,鑫合老總再厲害,我看這次也得去半條命了。”

陳願當然知道,價值掃描是國內知名的沽空機構,四年前出自其手的那次血洗國內一流食品股的做空,讓它的名義響徹整個融資市場。

價值掃描公司的董事長并沒有大他們多少歲,但業內已經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兩人正聊着,另一群客人也從餐廳裏走了出來。其中一個人偶然看到大廳坐着的陳願,驚喜道:“陳經理!您什麽時候回來的?”

作者有話說:

簡單解釋一下沽空~

普通人在股票上掙錢是先低買再高賣,沽空機構則是先高賣再低買,先從券商借入股票賣出,再利用該公司的醜聞、財務漏洞等不利的信息使其股價下跌,最後再低價買回同等數量的股票還給券商。

所以,大部分的上市公司是很讨厭這種機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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