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故人

老夫人三個字兒出自缃绮的口中,當然不會是方家那婆子,程雙和霍歡同時一怔,不會是……

“王府的老夫人馬上就會到山莊……程總管已經去迎了,派人來問您是要請到主院還是……”

強壓下心頭的亂,程雙略略定神,與霍歡對視一眼,他眸光波動,蘊含着擔擾與疑慮,這不是自己一個人亂了方寸的認知真好,至少有霍歡這個身經百戰的将軍墊底……

“你還笑?!”霍歡圓睜着一雙虎目,真恨不得兩巴掌把她打醒,都什麽時候了,她這個要見婆婆的媳婦還有閑心跟這看笑話?又狠狠地惋她一眼,霍歡自太師椅中站起身,正正衣襟,故做輕松地說:“我去看看能不能攔下幹娘,你就待在這院子,最好看着點二哥和金玉,別讓他們與幹娘碰到面。”

“不用……”

不容說別的,就被霍歡粗暴地打斷“你還知道好歹不?這個時候與幹娘僵了臉面,只會讓你以後的日子不好過,更會讓二哥……”他本想說“為難”,可在她那明顯的哂意中含糊了初衷,也是,以康世珏的作風,不會夾在娘與娘子中間左右逢源……

“火花兒!”叫住他,程雙用無名指腹壓在額角按了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六月三伏的天氣裏,它竟帶着些許的涼……也正是因為這絲舒朗,腦子清明了不少,程雙稍做沉吟,對缃绮說:“讓程總管将人引去繡樓書房,果茶要仔細張羅……”

丫頭重重點頭,一溜跑着去傳話。

見她不領自己的情,霍歡難免惱怒,“你……”

程雙以同樣方式制止了他的話,“先聽我說,老王妃不會對我怎麽樣,”若真有心問罪或是難為就不會親自登門,這個道理霍歡不會不懂,只是急切之下被忽視了,再說……她們之間好像還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程雙無比篤定。

“雖說幹娘向來親和,但二哥為了守着你毅然搬出王府,這有違禮法,這趟說不準就是問責的。”最重要的是先前兩個人見過面,似乎并不怎麽和美,這會兒兩個女人要再針鋒相對,而世珏又非程氏女不娶……霍歡想着就頭疼!別的管不了,只能拼了命別讓她們碰見。

“你跟這待着,看好了他,管好了金玉,別的不用操心,我自有辦法。”說罷不等霍歡反應,輕提裙裾翩翩遠去。

從主院到繡樓之間有條小路,要比從正門那邊轉過來近很多,程雙看過茶水後才站在樓下靜等鳳駕。

少時,烏泱泱的一群人拐到繡樓前的石板路上,程雙盯着他們發怔,雖嘴上說無需多慮,可她心裏頭還是存着絲絲惶惶,說實話兩家人若真攀故交未免有些牽強,畢竟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兒,斷了音訊都近三十年……那位貴主兒能如程伯南期許的一樣善待她,這毋庸置疑,可能不能認同并接納她這樣一個曾嫁過人的女子進門,這讓程雙有些忐忑。

直到看清了那張保養得當的臉上帶着的只是恬淡,并非猙獰後,程雙長長舒了口氣,一顆懸着的心終是落回了原位。迎了幾步,上前行禮,老王妃撒了侍從的手搭上了她的胳膊,低低吩咐聲都在外面等着,只與程雙兩人進了屋子。

莊氏先是環顧四周,在西牆前流連半晌,“高松出衆木,伴我向天涯。難怪曾先生對你贊不絕口,氣魄果真不讓須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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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竟然認識……念頭只是一閃即過,程雙低着頭對這話不置可否,她總認為曾弼的看重有些盲目,一個不過雙十的女子,再有才思,畢竟還缺少了歲月的磨砺,能出色到哪去?何至于滿處去炫耀……

半晌沒人附和,莊氏回頭,被她這服貼的模樣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上回一見,我可是對你的風骨念念不忘,怎的今天又這般謙躬了?”莊氏順勢坐到茶桌邊,爍爍看她。

沒人伺候,倒水送杯這事自然就落到程雙的頭上,她絲毫沒受莊氏話裏話外的揶揄影響,端端正正奉上一碗茶,又規規矩矩地侍立在旁,“抛卻身份地位,從爹那論……您是長輩,理應尊着敬着,先前的失禮之處還望您大人大量。”

莊氏長長一嘆,“你果然是讀了那信……”

十幾個月之前,有自稱是程府管家的人一身重孝,在王府門前跪了一整天,底下人問什麽事他卻不說,那時,她正為故人辭逝悲傷,根本就沒将侍女說的話往心裏去,等到都掌了燈,增喜又小心地提了,她才驚覺那是誰,忙讓人請,後又想到他在孝期無法入門,也顧不上夜色,匆匆奔大門。

邁過門檻,還來不及瞧清人跪在什麽地方,那人竟是匍匐到她的身前,邊磕頭邊泣不成聲地求,“請您救救我家姑娘,請您救救我家姑娘。”問他要怎麽做,他哭得老淚縱橫,說想讨回那封老爺寫來的信,此時只有那個才能讓姑娘回了魂……

那滿是青梅味道的字字句句她本是想留個念想,歲月匆匆,當時的青郁少年已溶入了黃土,除了它再沒有什麽可以證明那些或歡快或憂傷的日子……可為了故人僅剩的血脈,她妥協了。

後來,聽說那孩子漸漸好起來,有兒子守着,也放心了不少。一直都想走這趟,甚至想過前來吊唁……終是因為有所顧忌不得不放棄。這些日子以來,每每聽到市井流傳着程家作坊的崛起,她都甚為欣慰,可有一樁心事……程伯南說要放下,她不知道是不是真應該讓它就此湮滅。

“是,多虧了程叔。”

“程郁的确擔得起忠義二字。不過,你沒有想問我的事兒嗎?”莊氏一瞬不瞬地看她。

程雙坦蕩地迎着那目光,堅定的搖搖頭,“爹說要放下那就放下吧。”

程伯南有個小匣子,特意吩咐過誰都不許動。在她守在病塌前的日子裏,因一時好奇,終是趁着他睡着時偷偷翻看。那是一些老舊的東西和幾封來往的書信。略略讀過,渾身都冷嗖嗖……程雙并非程家的獨女,她還有一個大七歲的哥哥,在不足周歲時被“表小姐”家的婢女拐帶,從此下落不明……

程伯南追尋了近三十年,每有線索就會派人去查,直到程雙嫁到京城遇冷,才有所收斂……不是不想找回丢掉的孩子,而是他認為女兒受苦是上天的告誡,執着那些游離不定的不如珍惜眼前……可也還在隐隐期盼着有朝一日能阖家團圓。

程雙想,那時他定是把對兒子的思念寄托在自己的身上,從而就有了比天高比深闊的父愛如山。

彌留之際,程伯南斷斷續續地說要将那匣子安放在身邊,程雙只當他想讓那些曾經兒子用過的東西和關于他行蹤的只言片語陪伴,也沒多想過什麽,只是讓人照做……

直到,看過了程伯南寫的那封托孤信,她崩潰了,所謂的“表小姐”應該就是這位老王妃,程伯南恨了怨了半輩子的人,到頭來卻甘願為了女兒卑微到懇求的地步,這愛……她永遠還不起,也沒機會還。

其實程雙也不是沒想過要找到那個應該繼承家業的男丁,可三十年了,上哪去找?又有什麽憑證可以認定?若招來心懷叵測之人,又要掀起不小的波瀾……不如各自安好,想象着他在某處幸福和樂的過日子,足矣。

“謝謝你能原諒我。”莊氏動情地紅了眼圈,一欠身拉上程雙的手,緊緊攥着。

程雙微微掙,她的力氣太大沒能脫開,就随她了,不過……“您的話我受不起,我沒經歷過,就連聽都沒聽過,至于來龍去脈就更談不上了,所以沒有資格去怪誰,我只是想遵從爹的意思。”

莊氏搖着頭,用絹帕拭去淚痕,臉上笑得很美,“我将太平郎交給你,相比于我這個只會操心瑣事的娘,你的才情和心胸更能貼近他,好孩子,相信我,用柔情暖化那為抵禦不如意而披起的堅冰,他值得你依靠!”多少時日總覺得被什麽壓着,憋屈又難受,吃不下飯,夜裏也睡不踏實,請來大夫看,只說郁結氣滞,藥連喝了一個多月都不見效,急得身邊幾個貼身的丫頭成天偷偷抹眼淚,這些莊氏不是不知道,她也知道症結在哪,可就是不敢……今天終是按壓下心頭的怯意,走了這趟,将話說出來,人也舒服了。

與其說這是受托照拂老友的女兒,不如說她得了個慧心可人的媳婦來得中肯……兒子和她之間有堵看不見的牆,他不過來,而她過不去,有時是真着急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勸解不了,更慰籍不了……還好還好,有這朵解語花兒。

青茵,伯南……

程雙愣愣地看着将頭抵在腿邊,捧着自己裙角哭得悲凄的婦人,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是首肯了嗎?她不是決定祝福他們了嗎?怎的說着說着就自己哭上了?“您?”

聽出她聲線中的慌張,莊氏抽泣着揚了臉,努力笑笑,“玦兒,我這是在高興……”

程雙一陣激靈……這個稱呼有多久沒聽到了?竟這般想念!緩緩蹲下,抱上莊氏還在抽噎的身子,慢慢收緊雙臂,她又有家了!

淚,無聲地滑落,伴着的卻是燦爛的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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