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輕重緩急
八月初本該秋高氣爽,可天卻陰沉得像是梅雨時節。大朵大朵的雲連成片,堆積在半空,再加上本就潮濕悶熱的秋躁,日子竟比伏天更為難熬。
坐在屋子裏總覺得壓頭,到開闊的地方心才能敞亮些,用過午飯後程雙就歪在廊下的矮塌乘涼,不緊不慢地打着纓絡,碧絹坐在邊上時不時地指點。
手裏的平安結是為了還他贈釵的情誼,還為了……程雙将結好的佩飾拎到眼前,平安結很簡單,對不擅女紅的她來說很适合,普普通通的結扣因為她的匠心獨具而顯得格外不同……結芯并非只是編繞而成,她将四枚銅錢相疊做芯,用檀色絲線包覆,相近的顏色和緊密的結合,還真是有幾分巧趣。
“姑娘,您說老天爺什麽時候才能放晴?程總管這趟采買要順利才行啊……”碧絹見她眼神發直,還當是在為天氣犯愁,遂搭了兩句腔。
是啊,必須順利才是……放目遠望,山脊那邊又泛起了灰霾,怕是雨又要來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院子清靜了,她竟覺得有些冷。
從上個月瀾江進入訊期以來,因為有大量的事要處理,康世珏所在的客院缺少個商談的地兒,程雙就讓他搬到了自己以前的繡樓一層,從那以後,繡樓那邊人跟走馬亮似地來來往往,聽說這幾日就是山莊的大門都有人守夜,好第一時間将加急的文書送達。
“姑娘,李家的總管要見您。”缃绮邊用帕子擦着額角的汗邊說。
程雙倚着躺椅,定定看丫頭,“不是讓你去歇着了嗎?傳信這事兒誰來不行?怎麽就非得你?”今兒一早照看小容寬的婆子來報,說孩子吐了幾次,還有些發熱,程雙就讓缃绮回去陪陪兒子,不想這丫頭竟不領情。
缃绮憨憨地笑,“本想借着給容寬去廚房裏端碗稀飯的工夫,順路過來看看您,碰到了送信的丫頭,就……”
淨瞎操心……程雙無奈地噴了個鼻音,不經意見掃到角門那邊有人影晃過,微微發愣過後告訴碧絹,“去,把火花兒給我叫來。”同時揮手讓缃绮該幹嘛幹嘛。
“那李管家……”缃绮越來越弄不明姑娘了,求來的不見,偏偏要去叫那些個忙得腳不沾地兒的人。
“先招待着,說我随後就到。”
缃绮拿主子沒法,只能依言去辦。
霍歡一進主院側門,看到她那個姿勢氣就不打一處來,正經人家的閨閣有這麽斜腰拉胯的?就是青樓窯姐兒也沒人敢這般放肆……她可好,光天化日下連鞋都不穿!他本就因為連日奔波火急火燎,有人偷偷享清閑也就罷了,還這麽明目張膽!濃濃的眉毛幾乎都連到了一起,語氣中也透着明顯的不耐,“什麽事?”
惡劣的态度,程雙少有的選擇了忽視,也難怪他氣不順,實在是事件緊急。盛夏雨季,瀾江暴漲,英王所轄的七個沿河縣全都被淹,死傷幾千民衆,上萬人房屋被毀無家可歸,田裏的稻米都開始泛黃,眼看就可以收獲,卻一下被大水沖得顆粒無收……幾萬人等着赈災的糧食裹腹。
急歸急,有些事還是要好好操辦……她慢悠悠坐直身子,好看的杏核眼微微眯起,瞄向他懷裏抱着的一疊文書,紅唇輕啓,“拿的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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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歡只覺得腦門突突跳着疼,“災民等着糧食下鍋,我沒空跟你瞎扯。”說罷擡步就想走,被程雙攔了,“我有個想法……”
霍歡的腳就那樣生生頓住,有心不聽,卻也知道她雖好捉弄自己,但絕不會是在危難之時無理取鬧,可政令也是刻不容緩……“你長話短說!”
“先告訴我你們決定怎麽辦。”
真想轉身就走,瞧她那個計較勁兒,竟有種市井無賴的痞性,勉強壓下火氣,霍歡吐出四個字,“開倉放糧!”
“由誰?”
“太守主持,各縣政協同。你到底想說什麽?”這回霍歡真急了,這一問一答的,連點正經的東西都沒有,真真是浪費時間。
“放糧之前是不是要貼告示?”
“是,我要日落之前趕回城,将它貼出去。”
程雙撚着衣料上的紋路想了想,急得霍歡直學缃绮,跺着腳喊,“你倒是痛痛快快說啊!”
“每人能分到多少糧?”
“按統計上來的人數,粗略估算每個人能分五到七鬥。”
“我只說我的意思,至于怎麽改你自己斟酌。”
“好。”
“每人十鬥,分三次。還有監糧不能交給縣衙,我記得英王名下有支親衛……讓他們去!”
“背水軍?不行,為了不減他們的銳氣,背水軍大營常年不開,兵蛋子們跟百姓相處不來,會出大亂子的。”
程雙橫他一眼,糊塗的指責尤為明顯,“不要說背水軍只管沖鋒陷陣,從來不參與探查敵情……不讓他們了解百姓是如何生活的,怎麽喬裝也會露餡。還有,我之所以堅持啓用背水軍,最主要是看重他們的‘忠’,你為官日時也不短了,應該了解,你放下去十鬥,能真正到百姓手中三鬥就應該稱之為清官了,這樣不行!不管是朝庭還是英王的恩典每一粒米都要落到百姓的頭上,不能讓有些人發災難的財,有背水軍在,看誰還敢中飽私囊。”
霍歡也知道是這麽個理兒,不管是荒旱還是澇災亦或是冬日裏的嚴寒,就算是糧食等赈濟的東西全都到位,也不乏傷亡的上報,這其中有被人截了的部分,這是天下盡知的事,可重要關頭也沒那個精力去徹查,等騰出手來可以查了,早就沒了證據……想想這個法子的确是可以治住一批人,不過……“十鬥也太多了,如果運河水漲得厲害,朝庭的糧不到,再有別的災情,怕是再沒有能力救濟。”
“我不是說分三次嗎?至于怎麽個分配法我不懂,你同熟悉民情的人商量,不足的部分……程郁半月之前已經出發去北方收糧,朝庭的若運不到,我出!”
“你!”霍歡心下一凜,半個月前河堤還沒有潰,就已經有所動向……她對這事的異常熱衷讓霍歡心生狐疑,将事情又細細梳理一遍,他恍然大悟,這就是她所要的民心!只是,趁着天災……會不會有損德行?
哄似地趕走了被她的血性鎮得回不了神兒的霍歡,程雙背手,腳下溜達着四方步向前院走,心裏盤算着待到水退後康世珏在百姓心中的形象能改觀多少。其實人民群衆是最可愛的人這個說法一點都不假,他們很單純,往往一件事只要換個方式,态度真誠些,就立馬會心生感激,這也就是為什麽輿論會不停地變的原因。
跨過門檻進堂屋,這回李廣緣聽到了環佩響動就轉身行禮,這個變化讓程雙無形中大大得意了一回,她面上很平淡坐到上位,沒理碧絹詢問是否上茶的眼神,像是有些煩躁地瞥他一眼,“李總管再次登門,還有什麽教誨嗎?”
李廣緣聞聽将本就低垂的頭又往胸口壓了幾分,羞愧得連耳根都紅了,“前次冒犯,還請程姑娘海涵……”
“不敢當,李總管的箴言我還聲聲在耳,何等的正氣凜然,怎有冒犯之說?”
知道她這是前嫌未消,李廣緣暗自咬咬牙,“咚”地一下雙膝跪地,“程姑娘,您若心中有氣小的任打任罰絕無二話,只是……先聽聽小的的請求。”
“什麽?”其實對他要說的話,程雙心中有幾分眉目,裝做不知,只不過是種姿态,好可以争取更大的主動權。
“程姑娘所言不假,那位段家千金的确是……有了私家終身之人。”李廣緣說得猶猶豫豫,有些話不想卻不得不說,這讓他備感煎熬。
事關辛秘,不論真假,總歸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程雙沖碧絹使了個眼色,等丫頭會意地退出屋子,才說:“既然如此,你就應該上報給家主爺,怎麽跑到我這來了?”
李廣緣寬厚的腦門都起了筋線,“唉吖!程姑娘,您這不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嗎?我們爺是什麽人您不清楚嗎?他怎麽做得出毀婚這樣令女方蒙羞的事兒?就算同他說了,只要段家不提退婚,他定是會依照禮法迎娶。”
“那我又能做什麽?”
李廣緣竟是連磕了三個頭,“請您說服我家爺。”
程雙不禁失笑,“先不提我們是否有那個交情談這些……就算我們是同門,但男女大防還是要守,你要我如何開口同個男子說這樣的話?”
“程姑娘,小的知道您與那些扭捏的尋常千金不同,您有氣度才學,必會有法子勸說我家爺打消念頭。只要爺能回了這門親事,不令李家蒙羞,小的……小的甘願赴湯蹈火……”
他幾乎是俯在地上,額頭貼着青磚,程雙看不到他的表情,沒辦法判斷出這話中有幾分真,并沒有馬上搭腔,而是用手指輕輕地敲擊着八仙供桌,好半天後才帶着失笑說:“赴湯蹈火?李總管言重了……不過,程家需要李總管的幫稱倒是真的,我不要你的以命相抵,只問你一句,能不能做到李澄義說的‘盡心盡力’?”
“小的必定鞠躬盡瘁!”
那就好……程雙嘴邊綻出大大的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