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瘸子
顧之意被電話吵醒了。
“大哥。”
“你在睡覺?”
腦袋混沌,幾秒鐘的時空錯亂後,她眯着眼縫定晴在那半扇墨色裏。
天都黑了。
她伸個懶腰,“嗯,五點多才睡的。”
“我給爸媽買了一臺按摩椅,給你買了手機和筆記本電腦,明天就送到了,爸媽如果不在家……”
顧之意打斷他:“我有手機,筆記本我拿哥哥那臺就行了,按摩椅上一回老爸才退掉,你怎麽又買。”
被她這麽全盤否定,那一頭有些不痛快,“叫你簽收你就簽收,哪那麽多廢話。”
她口氣硬了,“我不簽,我都下不了樓。”
“……我讓旺旺簽。”
旺旺是家裏的狗,這是罵她不如狗。
她憂心忡忡,道:“大哥,你都那麽老了……留着錢娶老婆多好。”
大哥比她大了整整一輪,好老好老,三十歲的中年男人,再不娶老婆怕是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老男人笑了,“小屁孩!”
八月底的夜晚,蛙聲一片,和電視機的聲音一起叫嚣。
誰在外頭開電視?
一樓有電視機,爸媽從來不會上三樓看電視,哥哥們更不用說了,三樓是她的地盤,自她上高中以後,哥哥們為了避嫌,幾乎都不會上來。
她阖眼呼了一口氣,抓抓鳥窩頭,才慢騰騰挪動那條傷殘的右腿,下了床。
中央七套,軍事農業頻道,蔚藍的海洋被一艘艦艇切開了兩道水花,轉瞬之間,畫面切回了演播現場。
男主持人俊朗挺拔,聲音渾厚。
“這就是掃雷艇的模型,掃雷艇除了在軍事領域應用以外,在水下考古領域也有着無可替代的作用……”
沙發上一個黑色圓頭側對着她,靜止不動。
顧之意皺着眉頭又挪了兩步,心猛然往上一提。
那人左耳下挂着一個黑色口罩,擋着半張臉,高眉骨下的眸光隐晦不明,他聽見了響動,往側後方扭脖子,眼皮小幅度一掀,目光冷清而閑散。
一張臉如刀鋒破雲,男主持人瞬間暗淡。
很快,他收回視線,兩條敞開的大長腿随意抖了兩下,像個流量明星一般,漫不經心把口罩給戴上了。
顧之意定在原地,角落裏的立櫃空調對着她“呼呼”吹冷風,裸露的胳膊和頸窩涼飕飕的。
她扶着沙發椅背,跳兩小步,又颠了兩小步,終于是越過了空調的冷風,站到了電視機前面。
“你是誰啊?”
少女聲線柔,音色脆,因為腿傷,身子有些輕微晃動,雖是站着,卻沒有一點居高臨下的意味。
是友好的,真心實意的詢問。
黑口罩淡淡看她一眼,口罩裏的聲音悶而啞:“我看看電視。”
答非所問。
她有些不爽,九裏青冬暖夏涼,而且她家背山面湖,根本就不會很熱。農村人節儉,爸媽除了睡覺的時候開一下房間的空調,大廳的空調極少會開,就三樓這個空調,幾乎沒有開過。
這什麽尊貴客人。
大晚上戴着黑口罩到別人家裏吹空調看電視?
“多少點了?”她往電視上看,自問又自答:“都八點了。”
晚八點了,爸媽怎麽沒有叫她起床呢。
黑口罩視線一瞬不瞬盯着電視。
數秒後,他雙手抱胸。
約莫又過了一分鐘,他摸上遙控器,眼睫一掀,額下的碎發跟着抖了抖,“你要看?”
顧之意:“……”
這是反客為主,要趕她的意思?
“我不看。”她腮幫子鼓了鼓,頗為艱難挪動步子,走到樓梯口,把玻璃門拉起來,“開空調要關門。”
才一關起來,又覺得哪裏不對,她一瘸一拐往自己房間走,給自己找補了一句:“不關門浪費電。”
反鎖房間門的時候,她瞟了他一眼,依然是原先的姿勢,只是口罩又被拿了,挂在一邊耳朵下。
樓下傳來爸爸的大嗓門,還有男人的吆喝聲,為了慶祝她考上S大,今天家裏搞全羊宴,請遠親近鄰來喝喜酒,浩浩蕩蕩不知道來了多少批人。
偶爾一兩個客人跑上來躲清靜,倒也不稀奇。
她一邊走一邊尋思,路過梳妝臺,被自己給吓了一跳。
灰不溜秋的抹布T恤,黑得發亮的皮膚,因為腿傷,三天不洗,已經結塊的鳥窩油頭,最引以為傲的一雙眼,一摸,還摸出了眼屎!
她馬上轉身,去衣櫃找換洗的衣服,哼哧哼哧進了自己的衛生間。
九裏青人傑地靈,不能讓她砸了招牌。
頭發剛吹半幹,顧淑娟敲門了,看見女兒濕着頭,腳下生風就進衛生間拿吹風筒,嘴裏抱怨着怎麽不知道叫她上來幫忙。
她讓顧之意橫躺在床上,插上吹風筒的電源線。
“你爸來了個老熟人,在下面喝酒,我不給你端飯上來吃了,吹好頭發,你下去好好打個招呼,叫連叔。”
她應下了,“哥哥走了嗎?”
頭稍稍一轉,大廳外安安靜靜的。
“走了,你二哥回北京,順道送老三回學校。”
母女兩個一起下樓,顧淑娟攙扶着她,沒走幾步,顧淑娟又發愁了。
“這腿什麽時候能好,我看一個月都好不了,人家軍訓結束,開始上課了,你腿還不好,追得上功課才怪,都是你爸,非得拉着你上山,還嫌你曬得不夠黑……”
顧之意連忙打斷她,“媽,你說的這個客人,為什麽來那麽晚啊?”
“他是個大忙人,輕易見不到,能抽出時間來就不錯了。”顧淑娟頓了頓,聲兒就小了,“老三說,還以為他會帶保镖過來呢。”
顧之意腦袋閃過那個黑口罩,眼睛登時定在她媽臉上,“是明星嗎?”
顧淑娟嗔道:“哪來的明星,你爸能認識什麽明星,以前你爸從部隊出來,救過他一次,後來你爸開廠,被人騙了,他給你爸救急,你爸後來連本帶利還給他了,兩人一直有聯系,這一次你上大學,你爸高興,才打電話給他了。”
她貼近顧之意,手加了些力道,刻意壓低聲音,“S市的首富,網上查得到的,白天人家可怎麽來。”
顧淑娟這煞有其事的,把顧之意徹底給唬住了,首富有多少錢她不知道,但必定神通廣大。
“天黑才敢來麽?”
顧淑娟:“散席了才來,帶了司機和他兒子。”
顧之意微頓,手指尖在木欄杆上輕輕一刮,問:“我哥他們上大學的時候沒叫嗎?”
顧淑娟頭一甩,“啧”一聲,“叫什麽叫,你大哥上大學就請你大伯來吃了頓飯,你二哥上大學,殺了一頭羊,老三多厲害,市狀元,就殺了三頭,到你了,你看看今天,殺了快二十頭羊。”
顧之意抿着嘴笑,唇下一個小梨渦,若隐若現。
“要不都說你爸最疼你,晚上睡覺,想到你要去上大學,還抹眼淚。”
顧之意胸口一堵。
“媽,又來……”
老爸頂天立地,她聽不得他抹眼淚這種話。
這個當口,顧淑娟突然一個激靈,甩開她的胳膊,“完了!我沒關火!”
顧之意看着她媽火急火燎的背影,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外頭蛙叫聲此起彼伏,一樓燈火通明,還未下到最後一個樓梯拐角,皮膚就感覺到涼爽,家裏來了貴客,大廳空調開得很足。
就算媽媽燒了鍋,半晌了,也沒聽到老爸奚落她。
要放平時,老爸又要說那一句話了:沒有我,就你那個基因,小孩連小學都畢不了業。
磨磨蹭蹭快到一樓了,她隐約聽見窗外有男人在說話。
“廖叔,你喝酒了,車鑰匙給我吧。”
她聽出來了,是黑口罩的聲音。
“不用你開,你才拿駕照,這裏的山路彎彎繞繞,又是晚上,不安全。”
“那誰開車?”
被稱為廖叔的中年胖子清了清粗嗓子,笑道:“今晚我們不回去了,就住這裏,你看行不行?”
黑口罩沒有片刻猶豫,一口否了,“我不住。”
“為什麽不住,這麽大房子,還怕沒有你睡的地方?”
靜默了兩三秒後,響起了腳步聲,“我打車回去。”
“連洲,你回來!會有人送我們走,不會委屈了你。”
連洲這才返身回來,背過身靠着車門,低頭玩手機。
顧之意連忙伸手把樓梯口的壁燈給關了,躲在昏暗裏,偷瞄。
廖叔往兜裏摸煙盒,“要我說,我還真挺想再待一天,這裏的烤羊肉多香啊,蘸料也是一絕,明天我還想進雲心湖游個泳,你說來一趟,這麽好的地方,還沒看一眼天就黑了,多可惜。”
連洲頭也不擡,“那你待吧,我又不吃羊肉。”
廖叔嘿嘿笑,“你這小子,你以為我們今天來單單為了吃羊肉?這家裏有一個姑娘,和你一樣,今年上S大,我們來給人家慶祝,人都沒見到,也沒祝賀一句,你說我們能走?”
連洲微微一頓,視線總算從手機移到廖叔臉上,“他們家就一個女兒?”
廖叔有些不确定,甩了甩煙灰,“應該是,這老茍可真厲害,在九裏青也算一個人物了,三個兒子都是名校畢業,最後這小女兒也考上S大。”
連洲默了默,忽地一笑,“是挺厲害,她是一個瘸子。”
隔着一道牆的顧之意虎軀一震。
她是個瘸子?!
廖叔送到嘴邊的煙不動了,“什麽玩意?”
連洲嘴角一扯,“老茍家女兒,是個瘸子。”
顧之意咬牙,無聲摸了摸自己的右大腿。
你!才!是!瘸子!
隔着一扇窗,中年胖子突然爆發地動山搖的大笑,笑得顧之意頭都麻了。
“人那是摔傷了腿,怎麽到你嘴裏就瘸子了,可別讓老茍聽見。”廖叔喉管又滾出幾聲笑來,話音裏還殘餘着笑意,“你說她是個瘸子,她又姓茍,那不就成了瘸子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