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先生上次在溪水裏洗桌布,多半是涼着了,回來就病了,雖然暫且靠郎中抓的草藥吊住,但一直沒好利索,一旦天陰下雨,他就咳個不停。
小滿長大了,漸漸懂事,有時下山抓些新藥,有時跟着探山客去山裏給先生采藥。上山就要路過平安的茅屋,這四年來,他竟然和平安熟了,慢慢知道平安其實不喜別人來他房前還願,也不好美食,獨獨喜歡京城的貢品百花釀。他好酒而量淺,喝了兩杯,臉上就飛起一層如桃花般的顏色,半年才能将兩瓶百花釀喝盡,然後再去偷拿幾瓶。
這一日,聽村民說,山下來了個走方郎中,小滿就硬拉着先生去看了病。走方郎中前面排了七八個人,等到了他們,郎中望聞問切,拈着胡子思忖半晌,說他見過這個病,叫積寒症。起因是長期心力交瘁,只有采了螢火芝的果實,再加上些大補陽性之物,濃濃的熬一碗喝下去才成。
他在小滿的一張字紙背面開了方子,小滿接過來看,通篇都識得,只有螢火芝不知是何物。先生也接方子來看,沉吟片刻,嘆了口氣,袖了方子道:“走吧。”
小滿終究放不下,偷偷的去探山客那裏打聽了。大家大多不識。小滿拿去問平安,只得到他幾聲脆泠泠的笑。小滿更要追問,平安一轉身,在他面前不見了蹤影。
神仙不說,老人也不知道,按說小滿應該死了心,但他反而起了意。平安若是說世上沒有此物,那多半便是沒有了;平安只不理睬,說明世上确有螢火芝這味藥材,只是等閑拿不到罷了。
這一日,小滿又去和探山客閑聊,順便問問集市是否有什麽緊俏的稀罕物兒,卻見到酒肆裏多了一個戴着大頭巾裹着厚袍子的探山客,看裝扮身材都不是熟人。他頭巾和袍子質地都是上好,可惜頗為破舊,袍子上滿是不同顏色的補丁,都已磨得半新不舊,不知是否要補上加補。小滿上前招呼,那人低沉着嗓子回了聲:“好。”聲音倒是頗年輕。
小滿請教這人來歷姓名,這人只說了句:“雲游至此。”其他探山客瞠目而視,像是沒人知道此人從何來。
小滿和他說了幾句集市行情,見他并不趕走自己,若有意若無意的問起了螢火芝。
那人一愣,在頭巾深處笑了幾聲,說:“怎麽,你也想要銀燈草?”
小滿一怔,問道:“什麽是銀燈草?”
那人道:“螢火芝乃傳說中的異物,又叫銀燈草,因其沿着礦脈而生得名,其葉似草,實大如豆,紫花,夜視有光,食其果則心竅洞明。你這裏可有銀礦?”
小滿茫然搖頭,那人放低了聲音,道:“去後山看看吧,你這裏若是有銀礦,月明之時,便能看到銀燈草在月光下發出銀光了。”
小滿還要問,那人已經叫店小二拿酒,也不見他摘掉頭巾,手腕只一抖,一杯酒就不見了蹤影。周圍幾個探山客叫起好來。
小滿素知探山客裏多怪人,他們見多識廣,舉止奇怪,他又說笑了幾句,緩緩走開。
是夜,小滿服侍先生睡下,背了背簍,便順着小路上了後山。路過平安的茅屋,見屋裏黑洞洞的寂靜無人,忽然想,如果螢火芝只是指點礦脈的藥草,那平安何以不說?
小路漸盡,便是幽深山林。林中的黑暗像濃郁的手,不着痕跡的握着他。
一個晶瑩小巧的光點向他緩緩飛來,停在他手中的鋤把柄上。小光點收攏了翅膀,開始在手柄上爬行。
無數隐約的光點像螢火蟲一樣在林間浮動。小滿屏住呼吸,靠近手柄定睛一看,是蜉蝣。蜉蝣怎麽會在樹叢間?
他再擡頭,漫天的蜉蝣穿過林間的空隙,向他飛來,停在他身邊的樹上,葉上,停在他身上,閃爍的小眼睛靜靜看着他。
小滿謹慎的穿過蜉蝣栖居的樹木,所過之處,蜉蝣閃動着幾乎透明的翅膀,無聲的跌落,落在枯葉敗草斷枝上,落在正自盛開的野花上。地上蜉蝣屍體越積越多,厚厚一層,尚且未死的蜉蝣在其間光芒閃爍,像燒掉的字紙,在灰塵中有尚有火星留存。
他再向前走,樹木變得茂密,伸出細長如蛇的藤蔓,層層疊疊擋在他面前。小滿用鋤把挑開藤蔓,從粗壯如水桶的千年老藤中間鑽過。這些不知名的、以前從沒見過的老藤上遍生細小的倒刺,小滿稍不謹慎,皮肉在藤上蹭過,立刻刮下貓舌頭大小的一塊,疼得刻骨鑽心。
小滿漸漸失去體力,大腿小腿上滿是被藤蔓舔咬過的血痕,鮮血順着腿慢慢流下,順着腳腕流上腳掌,流入芒鞋,在地上印出深深淺淺并不完整的血腳印。
螞蟻聞血而動,從地下鑽出,小小的頭,細密的觸角,密密麻麻的圍在腳印旁邊。小滿只感覺腳下似乎有什麽東西蠕蠕而動,像是受到鮮血的吸引,馬上就要從地下鑽出來了。
他只拄着鋤把喘息片刻,便又向前行。地上留下兩個極其完整的血鞋印,将螞蟻和蠕蠕而動的東西全部隔絕在後方。
他再往前走,只見藤蔓戛然而盡,一棵粗壯的大樹矗立在面前。
他進山許多次,從未見過這棵巨樹。林間入夜本應寒冷無比,但這大樹周遭奇熱奇悶,像是盛夏烈日當頭時,在密閉的廚房裏大火煮湯。所有粗壯藤蔓不過是樹枝上委婉垂下的絲帶,樹皮上滿是濃重的青苔,樹幹上偶有幾個可以藏匿棕熊的小洞,深而黝黑,散發若有若無的獸息。
在巨樹前,小滿只覺得自己如同蜉蝣一般渺小。他不自禁放下鋤把,在巨樹前跪下,誠心誠意的禱告:“山神大人,先生于我養育之恩深重,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如今他病勢沉重,只有螢火芝道果實方能救他,務請山神大人指點,我必當盡心盡力的服侍山神大人。”
一聲男子的輕笑飄蕩而下。一個樹洞裏緩緩亮起了幾點淺淺銀光。
小滿探頭進去,看到樹洞通往一泓不知從何而來的泉水,水旁的石頭上生着幾株細弱的小草,果實紫色,每一顆都散發着銀紫色的光芒。
這光芒和适才蜉蝣閃爍之光并不相同,而是熒然穩定,如碎月,如晨星。
小滿汗如雨下,如獲至寶,拔下兩顆螢火芝放入背簍,退出身對着樹又磕了幾個頭,才站起身。他本拟着原路返回,卻見樹後似乎別有洞天,向前走去,竟然有條長長的小徑,也不知拐了幾個彎,耳中忽然聽到活潑潑的嘩啦啦水響。
小滿精神一振,全身汗水當時褪了。他知道村子北邊有條小溪,若是能沿着溪流而下,便能突出重圍,然而溪水纖細,在石縫中忽隐忽現,泠然回轉,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正當精疲力竭之時,眼前豁然開朗,水珠飛濺,竟然是一片亂石,中有湍急溪水滔滔而下。亂石邊坐着一人,一身胭脂作底金織暗花的衣服,在月下看來宛如血痕。
平安。
平安自然知道他來了,并不說話,只是仰頭望着夜空。小滿走近幾步,看到平安身邊一個彩釉瓶子,調色像五彩的野雞尾巴,鼻中聞到一陣似香非香的酒味。再看平安,眉目如水,顏色如郁郁的白芙蓉。
“神仙。”小滿小聲說。
平安總算看了他一眼,目光停在他身後的背簍上。小滿只覺得內心被他看個通透澄明,急忙解下背簍,拿包裹整齊的螢火芝給平安看。平安瞧了一眼,抽動嘴角,說:“你要給我這玩意?”
“不是,這是給先生的。”小滿辯解,“先生身子不好,郎中說了,只要兩味螢火芝做引子,他就能配出回春湯,先生就不再咳嗽了!”
平安不感興趣的哦了一聲,摸過百花釀又淺淺啜了一口。或許是月色的原因,小滿大着膽子在平安身邊坐下,問:“适才是……是你領我去山神那裏的嗎?”
平安斜睨他一眼,淡淡道:“凡人生老病死,我哪管得來。”
一路上小滿反複回想,越來越覺得那笑聲像平安,此刻卻被平安否認了。他脫下芒鞋,在溪水裏洗淨腳上的泥土和鮮血,看着水中一抹血紅色飛快消散,說:“先生曾經去你房前祈願。但你閉門不聽。”
平安不加理睬,小滿垂下頭,衣服上滿是灰土,到處都被那奇怪藤蔓挂破,這樣回去又要挨罵,說他不知物力維艱。
“昨晚看見地上有血,是先生半夜醒來吐的。他可能要死了。郎中說是上次洗桌布,溪水冰冷,受了寒。”
“桌布不洗也是一樣用的。”平安淡淡地說,“有多少祈求,就有多少麻煩。”
小滿看着他的側臉,說:“你根本不像一個神仙。你不是來保佑一方平安的嗎?可是你根本不在乎我們。先生從來沒有得罪過你,你為什麽這麽對待他?”
平安忽然笑了,笑容如散落在水面的月光一般動蕩。他把晃蕩在指間的彩釉瓶子遞過去,說:“人間百年于我如彈指,但是這家酒一直很好喝。”
小滿遲疑片刻,接過百花釀,瓶子入手沉甸甸的,他想起許多傳聞,包括這開朝以來已經釀了一百多年的名酒。他擡起酒瓶,就着平安剛才的口澤啜了一口,酒液入喉,香如百花齊放,濃如飲人頸血,厚重的壓在喉嚨口,他一口氣順不過,咳咳咳咳停不下來。
平安看他狼狽樣子,展顏一笑,仿佛心情大好,說:“好吧,我做件好事。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