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袖子一揮,小滿還來不及放下百花釀,便覺得身子如騰雲駕霧般飛起。片刻後如噩夢般下墜,直直落到他家後院的柴草堆上,發出巨大的砰聲。百花釀跟着落在他身上,砸得他肚子一陣劇痛;轟然一聲,背簍最後掉下來,把百花釀砸得粉碎,泥土碎瓷撒了他一身,酒液順着衣服一直流到後背上。在後院睡覺的看門狗吓破了膽子,狂叫起來。
先生聽到狗叫,跌跌撞撞趕來,像要勒死他一樣緊緊抱着他的脖子,等他一顆心歸了腔子,舒了口氣,才松開小滿,見他臉上好幾道劃痕,在月光下高高腫起,衣服更是褴褛不堪,驚疑不定,問:“你這是怎麽回事?”
小滿已知适才必為奇遇,不願随意洩露遭先生恥笑,便只挑了“進山采藥”部分告訴先生,先生臉色數變,像三伏天被人從頭上淋下一桶寒冰,期期艾艾,擠出一句:“難為你一番好心。老朽是風中殘燭,随時可能駕鶴西歸。何必冒着危險去山上為老朽采藥呢?”
小滿把懷裏抱着的螢火芝遞給先生,瞧着先生越發佝偻的肩,說:“先生,是我先對不住你。”
先生苦笑:“你們小孩子懂什麽,不過是些胡鬧,我都不放在心上了。”
一陣風來,将濃重的土氣酒氣吹得清淡,先生吸了吸鼻子,忽然問:“你身上的是百花釀?”
小滿點點頭。
進了家徒四壁的屋裏,先生點亮一盞黯黯的油燈,把螢火芝珍而重之收進櫥子,才坐下來,從茶壺裏倒出一杯略有茶味的渾濁茶水,讓給小滿一杯。
“這是京城名酒,等閑也難見到幾瓶,你身上怎會有這麽濃的味道?”
小滿略略說是在平安那裏弄的。先生一聽平安二字,臉色便難看了,躊躇片刻,說:“小滿,你何必要和平安混在一起?”
大概只有小滿知道,他再也沒辦法忘記平安的神色。好像冰冷的溪水化成刀鋒,戳進熾熱的心髒。又冷又熱,又痛,又有難以言喻的歡欣。
他窺視着先生神色。按理來講,平安在書館胡鬧,害得先生在冰水中洗桌布窗簾,受了風寒落下病根,先生應當十分讨厭他才對。但此刻先生只有慘淡,并無怨恨。他便試探着問道:“先生,你不喜歡平安?”
先生長長一嘆,燭光受了吹息,搖曳如暴雨中的黃葉。先生在搖曳的昏黃光線裏低聲說:“我本想把這件事埋在心裏。但我時日無多,你不是我孩子,勝似我親生兒子,這秘密我再也守不了了。平安,平安,他如此神似我的一個故人。”
先生停了下來,一氣喝下杯中茶水,仿若澆滅心中忽然而起的火熱,說:“五十年前。我曾進京趕考,路過那酒家百花釀。當時那酒家無現在這般紅火,不過是間普通酒坊,與杜康酒相鄰而立。京城客滿如織,或許是前世的緣孽,我偶然一擡頭,見到一人在杜康三樓迎風而立,那人…我鬼迷了心竅般,只想着那人…”
回憶起當年的事情,先生的聲音都在顫抖。小滿之前從未想過先生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因他一直孤身,深居簡出,也少和村上的人來往。現在他定睛一看,先生雖然銀絲閃閃,但齒牙堅固,輪廓清朗,若是減去五十歲,再加上一身清爽衣服,未必輸給山下城中那些鮮衣怒馬的青年人。
先生仿若不覺,長長一嘆,說:“年輕氣盛,年輕氣盛。為了博他一笑,我真是什麽都不顧了。他對我說,想要我去買幾斤百花釀。我就去了。他想要我從百花釀的少主那裏問問釀法,我就去了……但百花釀的少主說此乃家傳秘方,斷不可贈,推推搡搡的,那少主一刀…一刀刺進了自己胸膛……”
小滿駭然,擡手捂住了嘴。先生慘然一笑,聲音如瀕死犬在喉中發出的低低哀鳴。
“……當時鬼迷心竅,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捂着胸口,跌跌撞撞,跳進了酒釀的大缸。那缸有三人來高。眼看他沉入白花花的一堆東西,我……唉,我一時慌張,連夜逃出了京城,一路南下,一直逃到深山。那人的屍體再也沒有撈到。但百花釀不知怎麽的聲名大噪,好像是有人試驗了名酒釀法,須以鮮血作引,他便以身入缸,大獲成功……我以為他最終被人救了。可是,可是,有一天,我開門去書館,看見了他……”
屋裏不冷,小滿卻起了一背的寒意,問:“平安是百花釀的少主?”
先生緩緩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像我的一個故人。”
他緩緩起身,望着土窗外冰冷的月色,說:“五十年來,我沒一天忘記過他。他是死了,還是活着?我不能去報官,但是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他……更何況那平安是神仙,我聽說冤死的鬼也能當神仙的,你聽過嗎……”
小滿不知自己此刻是什麽臉色,更不知說什麽好,只怕先生發起瘋來,也一刀捅進他的胸膛。
便是他不回答也出了岔子,先生忽然回身,攫住他的手,掌心滾熱如烙鐵,說:“小滿。你好好讀書,去京城,幫我問問,那人是不是死了,成不成?”
小滿不想說行,也不敢說不行,只好含糊地說:“我不是那塊料……”
“你是!你是!”先生熱切地說,“我曾中了殿試,且讓我把平生所學都教給你。你一定成!”
鷹爪般的手越發用力了,月光倒映在他眼中,将他的瞳仁和眼白混成模糊的灰色,小滿忽然覺得先生體內另有別的東西,他惶然掙紮,用力推開先生,叫道:“先生,我去給你熬藥!”
先生在他身後厲聲說:“你若是不去京城,我這輩子也不得安寧!”
小滿奔進廚房,倚着土牆奮力喘息,平安郁郁的眉眼清楚的出現在他心裏。用人血做引子釀的酒,冤死的少主,閃光的蜉蝣,粗壯的藤蔓,滿是深黑腐爛的大樹。他抱住頭,緩緩蹲下身。
他聽得外面終于寂靜無聲,方才蹑手蹑腳出去,躺在床上,聽見更漏聲聲。他以為在山中耽擱了這麽久,多半快要天亮,誰知方三更左右,他想起雜書上記載的南柯一夢,一生匆匆度過,醒來時不過一枕黃粱。
是夜小滿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人穿着猩紅衣服,背對着他獨自站在群山之中,白亮亮的溪水從他腳下流過,流到小滿腳邊,已化成殷紅腥甜的鮮血。鮮血中,一件竹青襁褓半沉半浮。
小滿想上前,想呼喊,但腳下如同有千斤重,喉嚨裏仿佛堵着棉花。他奮力掙紮,只讓無形鎖鏈鎖得更緊,那人似乎感到了身後的視線,回過頭。
在那張臉上,小滿看到了先生渾濁的眼,也看到了平安如冰雪般蒼白的容顏。那張臉微微一笑,輕聲說:“我這五十年來,一天都忘不了他。”
一股強烈的情緒沖擊着他,他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滿頭涔涔冷汗,但腿間竟然有一片尚未冷卻的粘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