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村裏只有兩個女孩兒,臘梅和春桃,從小就是衆星拱月,再大一點,通通去找村頭的徐娘學女紅。春桃每次見了小滿都扭得像撥浪鼓似的,臘梅只是不動聲色,偶爾向他露出一個笑容。

不知不覺臘梅已經到了嫁人的年紀。她爹曾經問她中意哪個小子,是不是小滿,她紅着臉,扭着衣角,只是不說話。一開始都以為她瞧中了小滿,但後來流言蜚語就出來了,說她喜歡平安。

大家嗤之以鼻,後來不知怎的,都說這是真的。臘梅爹好像不在意的樣子整日荷着鋤頭下地。但也有眼尖的,在茅屋外重新多起來的東西裏,看到一角大紅的刺繡鴛鴦。

平安這幾日都不在村裏,不知去了什麽地方。臘梅的婚期也遲遲不能定。先生只服用一支螢火芝便身子大好,小滿離了尋山問藥的苦役,每晚都去平安家附近晃蕩,也能發誓說自己确實看到了另一角苗條的衣裙,并和衣裙的主人凄然對望。

四天後,當夕陽如剛成熟的麥穗般金光燦動,平安若無其事的出現在門口,伸着懶腰,表情惬意,一身如新雪的袍子上滾着層層金光。

小滿上前幾步,問:“你知道臘梅要成親了嗎?”

平安笑道:“誰是臘梅?”

小滿比了比,說:“這麽高,臉有點兒黑,頭上總是插着一朵紅絨花的。住在村那頭第四家。”

平安長眉一動,看不出他是否真的想起這麽個人,只說了一句:“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成親不是挺好的?”

小滿心口一陣酸疼,蹲下身子,在茅屋前面的貢品裏一頓翻找,扯出一條紅如晚霞的錦帕,說:“不等你回答,她多半不能成親。”

平安挺感興趣的笑了,接過錦帕,對着夕陽展開看錦帕上的繡花。

小滿忽然想起,他見過進貢皇室的繡品,念頭剛剛升起,就見到平安手一抖,錦帕騰空飛起,再落到他手中,成了一枝灼灼桃花。平安反手把花朵放在小滿手裏,說:“她不是愛戴紅絨花?你幫我送去,權當是她成親的賀禮。”

花朵燦然,在夜風中輕輕抖動,小滿憤然握緊了細細的花枝,說:“神仙就送這個嗎?”

“有什麽不行?”平安看起來并不服氣,“有人祭拜死人只扔一把野草,叫生菆一束,其人如玉。我送她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反而被嫌棄寒酸?”

小滿脫口而出:“你就不曾對什麽人動過心嗎?”

即使是夕陽下,也能看出平安臉色白了。他停了片刻,才說:“不曾。”

另一句話堵在心裏,小滿張了張嘴,終不敢說。平安擡手繞着花枝輕輕一抹,花枝上複又開出千百梅花。粉黃相間,別有一番好看。

“快送去吧。”平安淡淡的說。

小滿走出兩步,又回頭看他。平安的神情湮沒在夕陽的金光裏。

他匆匆橫穿村子,到了臘梅家,臘梅不在,他便托臘梅的娘轉交這支桃花,并把平安說的幾句詩用木炭草草寫在黃紙上,一起跟着花枝給了臘梅。

片刻後,屋內傳來臘梅的尖叫,尖叫聲又戛然而止,像被剪刀一把齊根剪掉。

小滿不想聽下去了,不等人送,徑直回了家。先生正在書館裏給孩子們上課,忽見小滿闖進來,當着孩子們的面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頭壓着門檻前的泥土,沉聲說:“先生,請您教我念書吧!”

臘梅爹來請先生赴臘梅的婚宴,似乎還希望先生順便寫點什麽祝詞,小滿站一旁聽着,沒等他們說完,悄然從後門去了平安那裏,茅屋寂靜無聲,柳樹巍峨翠綠,小滿悵然站了良久,不知自己心裏作何感覺。

婚宴那天,小滿抱膝坐在平安的茅屋前,離得老遠,都能聽到迎娶臘梅敲鑼打鼓的聲音。流水宴席一直擺到街上,因此喧聲鬧聲一直吵到晚上。小滿吃了自己帶的餅子便沒什麽東西吃,一天下來餓得前胸貼後背,傍晚才見到平安出屋,臉頰酡紅,嗅了嗅空中的酒香肉味,朝臘梅成親的方向遙遙的舉起百花釀,自顧自的喝了兩杯。

小滿起身,對平安說:“我也想喝。”

平安朝他一笑,一眨眼間已穿了一身紅衣,襯得他整張臉容光煥發,他揮一揮手,另從懷裏變成一瓶百花釀。小滿接過,深深喝了兩口,看着他:“平安,你為什麽這麽開心?”

“我喜歡過一個人。”平安說。

他張開雙手,紅衣如血。胸口處的紅色尤其濃郁繁複,是盛開的花朵,明明繡在衣服上,卻硬是有種活色生香,繡工可謂妙絕天下。

平安見他矚目,撫摸着胸口的刺繡,輕聲說:“這是我成親的袍子,做來娶他的。當時朱姑娘還健在,為了這份交情,咬牙熬了一月,才把袍子做好交到我手,就那一次勞累過度染上了風寒,沒幾年就去了。現在朱繡已成絕唱,除了皇宮大內皇親國戚能有一些,就剩下這套袍子了。”

小滿不知他為什麽說這些,只癡癡地看着他:“平安,你比新娘子還要好看。”

平安嗤嗤的笑了,笑聲越來越大,一直到彎了腰。他好容易直起腰,說:“你也好看,比新郎官還好看。”

小滿又提起酒瓶灌了兩口,酒意上湧,眼前一片模糊又清楚,清楚又模糊,他對那笑容滿面的臉發問:“平安,你喜歡的人是朱姑娘嗎?”

平安笑着搖頭。

“那,你喜歡的人是誰?”

平安将百花釀一飲而盡,瓶子一摔,砸在地上發出熟悉的脆響。他凝視着小滿,眼神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

“是你。”平安說。

小滿也學他一飲而盡,在熾熱沖喉的酒意裏,傾身吻了平安。

平安不僅沒推開他,反而擡手捧着他臉,主動唇舌交纏,加深了鮮血味道的吻。兩人一路進了平安那從沒人進去過的茅屋,倒在除了平安沒有第二個人睡過的床上,天在旋轉,地在旋轉,屋內滿是百花釀沉郁的香氣,星空明月從窗中照亮他們的身體,這一刻小滿想,他也知道了成仙的感覺。

等他從欲望中清醒,又愛又懼又慌,想将平安攬到懷裏,又遲疑是否要翻身爬起來請罪,平安仰面躺在大紅的被褥上,眼睛阖着,嘴角淡淡的一個笑容。

如此色相灼人。

平安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惶懼,伸手将他拉向自己,眼睛沒有睜開,半睡半醒般喃喃道:“怎麽,你要做完就跑嗎?”

“平安……”

“別說話。”平安說。

但小滿卻不能不說。

“平安,我這一輩子都忘不掉你了。”

“一輩子?沒有你想得那麽長。”平安淡淡的說。

“一輩子不夠,那就兩輩子,三輩子。”小滿悄聲說,“我到了陰間,不喝孟婆的孟婆湯,要生生世世記得你的模樣。”

平安總算睜開眼睛,轉動眼珠,霧蒙蒙的看着他。雖然平安枕在他的手臂上,他卻覺得平安離他很遠很遠,像隔着千山萬水,五裏霧中。

“真的?”

“你一句話,我願意把心挖出來。”小滿說。

“我要那個幹什麽。”平安翻個身,依然躺在他手臂上。兩人面對面的,小滿只見平安似笑非笑的彎起了嘴角,“小滿,我還想送你一樣東西,你敢要嗎?”

小滿不知道他又會送什麽。只要是平安送的,什麽都成。

他虔誠的點點頭,平安嫣然一笑,勾住他頭頸,兩人的嘴唇借着熱度再次觸碰在一起,一下,兩下,自淺而深。

這一次平安翻身而上,胸膛腰腿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白得像山中獨自開落的木蘭花。登臨絕頂的時候平安哭了,淚水順着他臉頰流下,和汗水一起滴落在小滿身上。如焚燒般的愛意在胸腔裏翻滾,而小滿唯一能做的,是用力挺起腰,把愛欲和痛楚混合在一起迸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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