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太陽升起來了。
【太陽始終沒有升起。】
腳下踩着的土地是深紅到發黑的顏色, 理由是土壤被不知多少陳腐的血液澆灌,凝結起了厚厚一層腥臭味道的苔藓。
【腳下踩過的地面十分幹淨,僅有的細微灰塵肉眼并不能看清。只除了走廊間太過安靜, 腳步聲會在這裏不斷回蕩這一點外, 似乎沒有什麽不好。】
他沒有讓衛兵跟上來,獨自一人走在最前面。
其中也有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類都畏懼于眼前人間地獄般的血腥場景, 只遠遠望見就不由得雙腿發軟的因素, 但最根本的原因, 還是他——不想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先看到“他”。
身後的雜音很大, 似乎是哆哆嗦嗦地勸他不要靠近。身邊也有雜音, 是神的又一個饋贈,魔神柱發出的谏言。
真是吵鬧,明明之前連一點恐懼的驚叫都不敢發出。
但是,也沒關系。這個時候的他什麽都聽不見。
【出門,在長長的走廊間行走,他倒是迎面碰到了許多人。
是往相反的方向前進的,不過剛剛好,在這裏巧遇的所有人都笑着跟他打招呼, 說了一聲早上好。
他實際上心思并沒有完全在這兒, 但話音傳到耳裏, 思緒稍稍抽回。他也笑着回了一句早上好, 順帶扯了幾句工作上的事情——恰到好處的時候,就可以詢問真正想問的內容了。】
“埃利克,就在那裏嗎。”
【“哎, 對了,你們有看到新來的Assassin嗎?有些事情想找她和立香商量一下,所以……”】
其實在很遠的地方就望見了。
只是有那麽一瞬間,感覺怎麽走也走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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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後還是走過去了。
【打聽到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要如此小心翼翼……不,還是小心翼翼比較好。
有過猶豫,可最後還是沒能克制住自己。】
背景是刀山劍海,烏黑的血液與殘缺的屍體污染了腳下的土壤。
屍山血海的最深處,男人的銀發污濁不堪,頭顱支離破碎,身軀被利刃穿破。
他停在這裏,垂首投下的視線裏除了完全懵掉了的呆愣,什麽都沒有了。
【要找的人果然和迦勒底的禦主在一起。
有之前在特異點結下的那段緣分,她們關系很好。不過,也可能是因為都是女性,年長立香很多、又天生喜歡照顧孩子的那一位女性,即使成為了英靈,本性也不會改變多少吧。
他停在不遠處,被如此溫馨的畫面所吸引,沒有急着過去。
眼中閃過的除了恍若隔世的恍惚,也還有令自己躊躇不前的遲疑。】
還是聽不到任何聲音。
神自上傳來的誇獎,對他的贊賞,身後,似是終于敢确認男人之死的無知者們爆發的歡呼。
可是,他呆呆地注視着的明明是埃利克殘破的屍體,卻有來自異處,甚至跨越了時間的畫面片段浮現于腦海。
同一時間,來自英靈王座的不敢置信的怒吼。
悲痛不言而喻,期間,似乎也有本來絕不可能在英雄王心頭出現,卻真的誕生的對自己産生的質疑和一絲茫然。
“所羅門……本王一定要殺了你!區區被神操控的傀儡,竟然敢……!!!”
“難道,本王所做的……”
還有遠一些的未來,終于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的魔術師在漫長的沉默過後,終于勾出了一個毫無喜悅、只有幾乎要把心陷進最深的淤泥裏的笑。
“就這樣死了?還是完全意料不到的死法。”
才想到。怎麽會拖了這麽久才想到呢。啊啊,這還真是……
“真是把嫌惡的一切都可以毫不猶豫抛下的,你的作風啊。”
……還有最近的,但卻又是此時站在埃利克的屍身前的他,一時之間莫名地不想直面的一幕。
可能就在不久之後,當魔王埃利克死去的消息傳遍天下的那一天。
“陛下……王,我的王啊,我的……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人悲戚的哭喊,嗓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她跌倒在地上,十指無意識地重重抓撓着地面,指甲被堅硬的石塊翹斷,殷紅的血污濁了指尖和地面。
除卻第一聲悲鳴,此後即使張口,也發不出任何能夠辨明的字音。
終于。
不知過去了多久,終于有別的字音了。
是他——
“耶……所羅門……所……羅……門……”
“啊啊啊啊啊啊……”
“所羅門……啊啊啊!!!!!”
【“——唔,迦勒底的指揮官,你有什麽事麽?”
紫發的女性英靈轉過了身。
“我記得。”
“你是叫……羅馬尼?羅馬尼·阿基曼?”
看向略顯局促的他的藍色眼眸裏毫無情緒,只有一片冰涼。
“好的,阿基曼閣下。”
“能告訴我,你特意來找我,究竟有什麽事了嗎?”
……
其實,并沒有。
如果他在內心的不安與激動的驅使下,迫切地想要親眼再見一見她……不算“事”的話。
那就真的沒有什麽事了。
“安塔希娅姐……”
“阿基曼閣下,你說什麽?”
“啊不沒有沒有。就是在門口看到你們,順路過來問問,你在迦勒底生活得是否愉快之類的,因為聽說你好像,是第一次回應人類魔術師的召喚……”
“很愉快,感謝你的關心。不過,有一個很重要的困擾,能煩請指揮官閣下為我解決嗎?”
“好、好的!什麽困擾?”
“其實是我個人的原因,但,由于這個感受實在是太熟悉,也着實令我無法保持冷靜……”
“阿基曼閣下,請你不要——”
“不要再用像現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最好,也麻煩你不要經常在我面前出現。”
他愣住了。
因為Assassin看向他的眼神,也是那麽的熟悉。
曾在過去直面過。
曾在過去聽到過。
與之近乎完全相似的話音,近乎完全相似的——憎惡。
“你的視線……不,連同你這個人,都會讓我莫名地想起一個深惡痛絕的家夥。”
“真是奇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但是,在我心間燃起的怒火,對那個叛徒的詛咒,可是直到現在都無法停止的啊。”
“所以,請不要讓我的怒火,我的詛咒,傷害到無辜——大概很無辜的你,呵……”】
“王啊,将這個男人的屍首懸挂在城牆前吧,警示世人這就是違逆神明的下場。”
“……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敵人。”
所以,為什麽死的不是他?
他俯身,把男人已然沒了生機的屍體抱了起來。
因為身體殘缺,本應該很重——第一次像這樣抱,還差點被他摔到地上——但,他用同樣的姿勢抱着的這個男人,卻很輕。
他把埃利克,還有埃利克的鷹的屍體一起燒掉了。當着所有人的面,親手點燃的火。
關于這一個情景,經過詩人們的渲染之後流傳到後世的描寫,都着重描述了雖然死傷慘重,但還是獲得最終勝利的所羅門王那時的從容,仿佛敵人的死,他的勝利,都在神給予的預言中提前知曉。
世人用最華美的言辭來歌頌他,卻不知曉,在那個時刻,看似“從容”的所羅門王真正的心情是怎樣的,怎樣的……
【……對啊,當時是怎樣的心情呢?
忽然就想起了這個問題。
當時的他肯定是形容不出的,那麽現在的他,差不多可以說一說了。
——就像是被燒穿了。
他的心。
因埃利克而誕生的那些微小的情感,都變成了将埃利克的身軀化為灰燼的那些烈焰,讓他痛苦得仿佛自己也成了灰燼。
這一顆心本來就是埃利克給他的。
那麽,即使是對‘愛’一無所覺的那時候,他愛上他,難道不是理所當然?
……所以。
所以。
為什麽會死。
為什麽……要抛下他。
這就是所羅門不知道答案,羅馬尼·阿基曼也找不到答案的,那個問題了。】
*****
——當然是因為我累了啊,傻孩子。
從已然覆滅的故鄉,到烏魯克,到埃及,到不列颠……最後,就是守到如今的還叫做“帕帕拉”的土地。
埃迪覺得,自己已經找得夠久了。
在無盡的旅行中結下的仇怨,得到的羁絆,其實都不是促使他做出這個決定的全部理由。
找不到啊。
那一個,注定要成為他的妻子的最美麗的人。他從不在別人面前提起他,內心深處,卻始終有那麽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只要還記挂着他,只要心裏還有這道影子,他就不會愛上別的任何人。
找不到。
真的找不到啊。
也許事實早已奠定,“故鄉”死去之後,他們的緣分就徹底地斷絕。無論過去多久,無論找尋多久,他們都無法再見。
那麽,還有什麽意義呢。
欠下的道歉已經補上了,對神的報複,就要在天亮之時達成——
埃迪連回顧自己這兩千年間的種種經歷的力氣都沒有了。
因為,真的很疲憊。
他的能力是“不死”和“空間轉移”,當然,還有跨越世界,畢竟他一開始就是這麽來的。
只要他有意,這些能力實際上是可以轉移的。
就是這樣——把會被無數人垂涎渴望的能力随便丢給誰,他就可以死去了。
嗯……果然還是很對不起耶底底亞,還有安塔希娅。
但是,別忘了。
他本身就是這麽一個任性妄為的男人啊。
因為昨晚得知的那個意外,計劃稍稍地修改了一下,他只能将殺死自己的人從耶底底亞臨時換成無論誰都行的別人。
這樣,傷害會小一些吧。
雖然小也小不了多少。
太陽又要落山了。
殘存的餘光落在了布滿屍體的大地之上,埃迪擡起眼睑,遠遠地看見,有一個匍匐的人影正在掙紮着向他靠近。
“看着還是很礙眼。”
“不過……不挑了,就這個吧。”
血順着污濁得看不真切的面龐滑下,正巧,停駐在了勾起的嘴角旁。
……
男人半倚半坐地置身于由斷裂、破碎的刀劍利器組成的荊棘之間。
同樣的傷勢,換成除他之外的任何一個人,早就已經凄慘地斷氣,亦或是止不住的疼痛的折磨下慘叫着失去氣息,可他還活着,坐在血泊中的他就是沒有斷氣。
男人本來應是銀發,可銀色很早之前就被赤紅覆蓋,血污在全身上下的任何地方凝結。他的頭發被染紅了,他的臉被染紅了,他的面容被猙獰的顏色攪得讓人難以看清——
除了挂在胸前,完全沒有被血污覆蓋的那一條藍寶石項鏈,就只有眼睛。
越到絕境,那雙眼睛就越不會被自己亦或是他人之血覆蓋,只會讓黃金瞳被一點一點地點燃,即使相隔遙遠——隔去那宛如人間地獄的屍山血海,那道火焰,仍舊能夠在金瞳中不屈地燃燒。
有一個人——在這裏不需要細說他是個怎樣的家夥,只要知道,他是幸運兒,又是卑鄙的小人就行了。
他顫顫巍巍地爬了過來,用的言辭再怎麽委婉,都是一個意思。
——還掙紮什麽呢?都變成這種鬼樣子了。
——死了吧,你為什麽還沒死掉。趕緊,快點去死啊!
他請求男人順應死亡的呼喚,不要再疲憊地支撐下去,如所有安然回歸天主懷抱的凡人一般,也安詳地合上雙眼。
可是,男人顯然聽出了他隐晦不發的真實想法。
“原來如此,這麽迫切地想我去死啊。光看到你這個蠢貨,就差不多要把我惡心得快死了。”
“行啊,那我就去死吧。”
他居然這麽說了!
“不過是一個破爛,我不想要了,誰想要誰拿去——哦?你想要,對吧。”
“既然你想要,那就拿去。”
就這樣……仿若一場無論如何都不想醒來的美夢。
這個人從男人那裏得到了那個令人振奮又可怕的能力。
雖然,愚蠢的男人在轉移了能力、馬上就要死去的最後,還敢用一如既往高高在上的語氣來威脅已然大不一樣的他:
“當我好心,最後提醒你一句。”
“可不要得意忘形哦。看看你這得了我的施舍,還敢洋洋得意的樣子,真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
不提在得到這番幾乎沒有任何善意的提醒後,這個人又受到了多麽震撼的恐吓。
“哦……混賬!你以、以為,現在的你還能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去——去死!”
映照在男人臉上的那團突兀的黑影,竟然就在話音落下之際,猛地擴大。
這個從男人那裏得來能力的卑鄙小人,像是被戳到了內心的痛處,一下子怒不可遏起來。
同時得來了陡然放大的勇氣,他将石頭高高舉起,帶着猙獰中隐藏一絲喜色的表情,他用盡全力,要用這塊石頭砸碎其實再過一小會兒就會死去的男人的頭顱。
然而。
被擴大的陰影遮蔽了雙眼的男人,卻是咧開了嘴。
在驚慌失措地丢下被染成紅色的石頭,将那條珍貴的藍寶石項鏈扯下攥在手裏的這個卑鄙小人的眼裏,男人死了也要顯露出的這個笑容,是嘲諷的冷笑。
确實有嘲諷在裏面,就是對這個人的。
但是。
還有別的……更多的,更為輕松的情緒。
死去之時,死去之後,男人都是微笑着的。
不管有多少人會因為他的死歡欣雀躍,又有多少人會因為他的死悲痛欲絕。從這一刻開始,他解脫了。
他解脫了。
同時得到解脫的,還有——
“Caster?”
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絕對不會與男人所在的地方産生任何交集的世界裏,某個人忽然疑惑地喊出了一個英靈的代稱。
“怎麽了,突然之間——啊啊!你哭了?”
“抱歉,master。”
這個英靈也迷茫地回應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
為什麽會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傷。
就像是在這一刻,有一個對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離開了。他放棄了他,也因此放了他自由。
全身感到了一陣莫名的輕松,不知何時存在的壓力也消失了。
明明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情,但他卻,不自禁地落下淚來。
“沒事就好。雖然你就算哭泣也這麽動人,可看到你流淚,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的禦主用癡迷的眼神望着他,眼中還浮出了不加掩飾的占有欲。
藍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他就是這個世界最美麗的人。
将最美的人從不抵抗的手揉在自己的掌心,那被他迷惑的可憐人的嗓音漸漸地遠去。
“你真美啊,艾爾利。”
……
*****
自魔王死去,罪人之國覆滅,維持了十年的平靜又被突兀地打破了。
短短一個月內,已有數名高級官員被發現慘死在家中,死相尤為凄慘。
一時間風聲鶴唳。
不知從何時起,有毫無來由的猜測在整個都城內流傳,惹得人們人心惶惶。
那可怕的傳聞是,被他們的王,所羅門殺死的魔王埃利克複活了……
不對,埃利克沒有複活,是十年前,如今已不複存在的帕帕拉的執政官,魔王埃利克手下最出名的爪牙,魔女安塔希娅出現在以色列國內,回來複仇了。
有被殺官員的家人聲稱,他們絕對在家中看到了魔女。
跟傳聞中的紫發藍眼一樣,唯一的不對勁之處就在于,驚鴻一瞥的魔女的面容太年輕了,看上去頂多只有二十七八歲。
而算下來,如果魔女還活着,活到今天,也應有四十多歲的年紀。
一早就有魔王的殘黨并沒有徹底消失的傳言,但十年的安穩讓經歷過當初那場恐怖戰役的人們遺忘了這件事,一直到今天——才把那些回憶重新拾起。
偉大的王自然知曉子民們的惶恐,不過,也不知為何,除了寬言安撫,加強王城內的守衛外,并沒有過多的舉措。
甚至于,王還欣然接受了某位近臣的提議,在皇宮內舉辦了一場舞會。
宴席之間,歡笑聲與樂曲聲融在了一起,舞女們飛揚起的裙擺仿若綻開的豔麗之花,分外吸睛。
所羅門坐在王座,從上方含笑欣賞着舞蹈。
舞蹈剛開始時,他好像還說了一句:“給人一種熱情的感覺啊,很久以前,我也看到過和這一樣……”
後面的話音突然停滞了,王似是發現了什麽,眼神微變了一瞬,就此閉口不言。
他直直地盯着在舞女們中身材最為曼妙,舞姿也最為動人的那一個用面紗遮住面龐的女人,視線再也沒有轉移。
這個舉動并沒有什麽異樣,只會讓注意到的臣子為王的風流暗中一笑。
就這樣。
充滿異域風情的舞終于到了高潮的時刻,一時間,女人們的裙擺又飄揚了起來,花了衆人的眼。
就在這一刻。
異變突生。
其中一個舞女——恰好是所羅門死死注視着的那一個——不知她是如何輕盈地避開所有人的耳目,下一刻就躍上了直達王座的臺階。
她的手中握着一把利刃,刀刃正對向的,是端坐着的所羅門的胸口。
沒有一絲猶豫,毫無掩飾的殺意和憎恨,全都凝聚在了刀尖與她顫動着的瞳孔深處。
所羅門一開始就認出她了。
怎麽可能認不出來。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永遠記得那一夜,慶典,歡笑,執政官少女暢快舞動的身姿。
他也早就意識到了,“魔女”是來殺他的。
光是殺死那幾個官員洩憤還不夠,只有将所羅門殺死,才能讓她積壓了十年的怨恨消弭。
刀刃逼近,可所羅門卻沒有動。
底下之人的驚恐叫聲,魔神柱不敢置信的質疑,都當做沒有聽見。将這些聲音抛在腦後,他也不是第一次幹了。
安然,平靜。
似乎還悄然地松了一口氣。
所羅門覺得,渾渾噩噩的自己一直在等的,就是這一天。
他不會抵抗。不會,他更不會傷害她。
王的微笑始終挂在唇邊。
他的視線與來到近前的女人的雙眼終于更真實地交觸了。
可是,他所期望的卻并沒有如願到來。
那把鋒利的匕首,緊貼着所羅門的耳邊擦過,切斷了幾絲白發,只發出一聲沉悶的铮鳴。
“……”
所羅門的雙眼不由得睜大,因為,他看到了暗殺者多年仍舊不改的容顏,以及,浮現在安塔希娅臉上的無法忽視的絕望。
怎麽會是……“絕望”呢?
可他卻是親眼所見。
所羅門注定不會知曉此時此刻,安塔希娅那比他更加複雜,也更加痛苦不堪的心境了。
“王啊……”
“您的——”
緊縮的瞳孔不甘地顫動,她看向将頭發綁成一束,卻用王最不喜歡的金環箍住的所羅門,看到他将王曾在登基儀式上佩戴過的耳飾戴在自己耳垂上,本應死水般平靜的眼中竟是出現了一絲隐含期盼的死志。
安塔希娅的手也在顫抖。
猶如遭到了不願接受、但又必須接受的沉重打擊,她踉跄着後退一步,口中發出的竟是破音後顯得格外尖利的悲鳴。
“您的夙願,已經達成了啊!”
讓所羅門得到“感情”的夙願。
讓所羅門成為人,得到人心的那個夙願,終于在王死後,成功了!
“我不能破壞……就算這意味着無法複仇,也不能……”
但是。
但是。
她的懊悔與詛咒不會因此而消逝。
她對所羅門的怨恨,更加不可能會——
“王!”
“魔女出現了!果然是魔女……保護王,殺死魔女!”
一片喧嘩中,士兵圍攏上來,可是,還沒有靠近,所羅門就高聲呵斥他們退下。
腳步聲頓時停滞了,沒有人敢退,也沒有人敢前進,一時陷入了僵持。
安塔希娅終于回過神了。
她冷冷地注視着眼前這個曾經被自己無微不至關愛着的孩子,忽然揚手,将什麽東西丢在了所羅門的身上。
那東西太小了,砸在所羅門的膝蓋上,便迸開,掉落在他的腳邊,順着臺階邊緣滾落。
而安塔希娅傲然地昂首,環視周圍,将所有對她虎視眈眈的愚蠢面龐看在眼裏,終是發出了不屑至極的冷笑。
“所羅門,英明,偉大,無所不知的王啊,你就聽着吧。繼續聽世人對你的贊頌,享受世人對你的景仰。”
“死後,去你的天堂拜見你的神。等到那時候——就算你死了,也不可能再見到他!”
“我……”
被這番話毫不留情地紮穿心間無法愈合的傷口,所羅門的臉色變得一片慘白。
無法見到“他”。
是了,即使死去,他也無法見到那個人。
這是對他而言,最慘痛,也最是可怕的詛咒。
在盡情地嘲笑完這個愚蠢而天真的男人之後,魔女不打算複仇,也不打算離開了。
漆黑的火焰将她包圍,她就在渾身僵住的所羅門面前,選擇與王離開時相同的方式,在所有神的信徒們面前化為灰燼!
“我這就去地獄,陪伴我的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是魔女留下的最後的話音。
焚燒殆盡,連灰燼都沒能留下。
還在地面的,就只有之前魔女丢向所羅門,最後跌落在所羅門腳邊,從臺階邊緣滾落的……那一對耳環。
那是多年之前,所羅門送給她的那一對禮物。
“王……”
“王……”
無論周圍有多少聲音響起,所羅門都僵硬地坐在自己的王座中。
偌大的殿堂內,很快,就只剩下他一人。
所羅門呆坐了一整夜。
他瞪着停滞在最下方的那一層臺階上的那對耳環,半晌都無法動彈,更無法開口。
過了很久之後,他終于動了。一步一步走下去,撿起那對耳環。
作為墜飾的寶石在碰撞的過程中破碎成了細小得幾乎撿不起來的幾小塊,他想要把寶石重新拼起來,但即使用魔術,也無法成功。
所羅門又重新坐了回去。
抓着被主人抛棄的禮物,他想了起來,耳環其實并不是真的由他來選的。而是埃利克用老辦法,讓他閉着眼随意地指出的一件。
他想起來了。
“安塔希娅……姐姐。”
還有。
“埃利克。”
“埃利克。”
“埃……利克……啊。”
看似擁有了全部,卻把自己曾經擁有過的微小的一切全都丢失的王,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他無聲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