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一旦開口。

“我媽媽精神不正常,印象裏她反應一直很遲鈍,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三四歲的事我不記得了,五歲那年媽媽在家裏生小孩,一生出來,那個男人就發了很大的脾氣,接生婆攔着不讓打媽媽,他掉頭打我,不知道用什麽東西砸我,這裏留了個疤。”

陳到指自己的左眉尾。

她繼續講:“妹妹在家養了一年,那一年媽媽精神變好了點,有時候能清醒幾天,到那個人下一次打她。有天那個人把妹妹抱出門,第二天他回來,說妹妹給別人養了,那天開始媽媽一直哭,一看到她哭那個男人就扇她巴掌、打她的頭,後來媽媽再也沒有清醒過。到我八歲,有家人找上門想把妹妹還給我們,說他們家生出孩子不需要了。那個人和他們大吵,要了一筆錢,妹妹就回來了。沒過幾天,妹妹丢了。”

不能停止。

“我找過。”陳到說,“在我們村裏找了好久找不到,找到村外,一個男孩告訴我他看見過我爸爸在山上埋東西,我回家帶了一把鏟子跟着他去找,在那片荒地挖了很多坑,我挖到了。她又髒又臭,完全變了樣子,我把她重新埋起來,拿着鏟子回家,身上都是土。那天我媽媽看着我,突然清醒了,她問我:‘你找到了?’,她的表情很可怕,我不敢說話,她說:‘入土為安,這樣好啊。’那天以後,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多。”

陳到的敘述還沒有結束。

“我終于知道有媽媽是什麽感覺,等那個男人出門喝酒,家裏只有我們倆,她抱着我給我唱歌,講故事,給我洗澡,編頭發。她洗幹淨自己,打扮給我看,問我她長得美不美麗,我說美,比村裏的所有女人都美,她就笑着說,因為她不是村裏的人。我問她從哪來,她說從上海。她對我講上海是個什麽地方,那裏的人衣服時髦,很多女孩子讀書上大學,上了大學就有知識有文化,将來在高樓裏工作賺錢自己花。她說如果沒到我們村裏,她也應該在高樓裏工作。

“她說如果別人知道了,她又會得精神病,再也不能好起來,所以我一個字也沒說過。我想讓她永遠好好的,能陪我說話,會關心我。就算那個男人喝醉回來打我們罵我們,我也不怕,我還有媽媽。我多希望這種生活永遠持續下去啊。”陳到眼眶不知不覺濕了,“第一次過生日,我九歲,沒有蛋糕,媽媽讓我吹滅了一個打火機,真高興。半夜那個人回來打完我們開始吃飯,吃着吃着他倒下口吐白沫,媽媽力氣變得很大,用衣服塞住他的嘴,用撕碎的床單綁住他的手和腳,她用一條紅圍巾包着頭,背着一個格子布口袋,要我看住那個男人,別讓別人發現,然後抱着我哭讓我到上海找她,就出了門。”

陳到用力揉兩下眼睛,還是沒哭,說:“當時我真希望那個人死,他死了我就能去上海跟媽媽在一起了。”

呼吸有些困難,陳到低吼了一聲,深深吐了口氣,“我十幾歲懂事了才明白,我媽媽是被拐賣的,她要回到自己家。她沒帶我走,是因為我不幹淨,身上有那個男人的血。不過他現在還是死了,我也來了上海,雖然沒見到媽媽,我也沒什麽可求的了。”

到了這裏,敘述終于結尾。陳到嘴角拉起一個笑的弧度,看着潘詩:“這些事我從來沒說出來過,對我以前的兩個對象也沒說過,現在對你說了,你當作沒聽到吧。”

潘詩聽了這麽多駭人的往事,已經身體僵冷,一動不敢動。

“這就害怕了?”陳到笑了,“小姑娘,沒經歷過事情。”

潘詩不服氣,可不得不承認,她所經歷的事情相比陳到來說不值一說。口吐白沫,可能是喝了農藥,沒有死掉,可以想象陳到父親掙脫以後的暴怒,九歲的陳到遭到了怎樣的洩憤?陳到一句沒說。之後十年,在陳到徹底離家之前,又忍受了多少次的毒打?陳到也沒有說。

她不禁想,陳到的母親既然能跑,為什麽不帶着陳到一起跑?這畢竟是她自己的孩子,怎麽忍心讓一個小孩子代替她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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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轉念站在陳到母親的立場,一個被拐賣十年,受盡磋磨,已經過了三十歲的女人,想再結婚成家多麽困難?如果回來還帶着一個孩子,鄰裏又會用什麽眼光看她?

再退一步想,留下孩子,算是給了陳到父親一個發洩的出口,如果她連孩子也帶走,難保陳到父親會發送全村甚至鎮上的人去找,萬一将來找到了,有這個連結兩人血脈的孩子,什麽都說不清楚了,陳到母親就算回到上海也無法擺脫陰影,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但這些想法她心中轉過,是不敢當着陳到的面說出來的。

想通這些,潘詩的害怕漸漸退去,心中升起一股同情和憐惜。

她看了一眼陳到,百般猶豫着還是握住了陳到的手。

陳到像被蟄到一樣立刻甩開她的手,眼帶驚訝地看過來。潘詩這一刻莫名有了勇氣,心跳雖快,仍站到陳到面前,雙手擁着她的肩膀,溫柔将她抱住了。

陳到沒有再推拒,額頭碰在她的胸口,想笑又忽地充滿疲憊,低聲說:“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我知道。”潘詩說,“我還知道你有件事沒說。”

“什麽?”陳到嗓子發緊。

“你喜歡女人,對不對?”潘詩笑道。

陳到語氣恢複輕松:“對。那你還敢碰我,你不害怕我對你做點什麽?”

潘詩臉上帶笑,沒有說話。她覺得自己是應該說話的,這個時刻她不該沉默,沉默就像是默許,可她還是沒有說。

然而陳到也什麽都沒有做。

外面的雨勢已經轉小了,但誰也沒去關心。

十點,鐘點房規定時間到了,兩人走出酒店,果然雨早已經停了。

路上三兩行人,沒有人去看潘詩的腿。

潘詩沒有換裙子。

“我們去別處走一走吧,應該不會再下雨了。”潘詩建議說,她打算穿這條裙子回家,潘媽媽睡覺晚,她想等她睡着以後再回去。

“你想去哪?”陳到問。

“不知道。”潘詩沒有方向,上海市內任何地方對她都沒有吸引力,或者像高檔商場一樣叫她內心排斥。

“那随便走走吧。”陳到今天不着急,東西還有最後一袋沒扔,等這個夜晚過去,明天天亮以後,她就無牽無挂,趁最後的時間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不,還有一個意外。

陳到對潘詩說:“明天我不來了。”

“啊?”潘詩驚訝,“你有別的事嗎?”

“我想到處走走,不在這附近,可能有一天會出上海。”

“你的工作呢?”

“辭了。”

潘詩一時胸口窒悶,她胡思亂想了很多。陳到的意思是以後都不要再見面了嗎?難道,難道是今天她抱她那一下,讓陳到想要離她遠點?還是說陳到介意她的腿?原本對她有意思,因為這雙醜陋的腿就果斷地放棄了嗎?

一瞬間心底滋生許多怨怼。

陳到見她沉默,知道她心裏不好受,心情也不由黯然,說道:“如果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說完這話,陳到忽然再度陷入到空茫的情緒之中。她不該有這個想法。不能。

“早點認識我怎麽樣?”潘詩賭氣反問,強迫陳到沿着這條線想下去。

如果早點認識。

她還會覺得人生沒意思嗎?

陳到越發迷惘。

“如果早點認識你。”只有半句,嘴巴說不下去。

而想法不受控制,如果早點認識潘詩,她會喜歡潘詩嗎?會追求潘詩嗎?她們有機會在一起嗎?

在一起一年兩年,三年五年,生活安定了,她還會想見不知在何處的媽媽嗎?要給潘詩買好看的包和衣服,還有化妝品,為了這些,她會換工作嗎?再學門手藝,一個月多賺兩三千,換輛車,攢首付,要過幾十年她們才能供得起一套房子?老了沒有後代,小病在家吃藥,大病上醫院,她們兩個能撐到八十歲,還是九十歲?

眼前好像能看見兩個老太太佝偻着,拄着拐杖一顫一顫地走路。

想的都是現實悲哀,心裏只顧生出歡喜。

眼淚從臉頰邊墜落,陳到驚覺自己哭了。

回憶過去的時候她沒有哭,現在她居然哭了。

她看着手中抹掉的水痕,腦中有一陣甕甕的、轟隆隆的巨響震開。

如果。

不在于這個詞後面跟着什麽,是喜是悲,這個詞已經是殘忍。

因為她沒有未來,沒有任何一種如果。

那些迷茫的情緒是在天空堆積越來越多的烏雲,如果這兩個字是劈裂雨雲的閃電巨雷,淚水是透明的雨,正在燒熔一般灼痛不已的心髒是紅色的雨。這場雨下完的時候,後悔是等在烏雲雷雨背後的晴空。

陳到停止了腳步。

潘詩轉身看着怔立不動的陳到,她心情低沉,沒有發現陳到的異樣。

那個問題陳到沒有回答,那就算了吧,她得不到回答的又不止這一個問題。

這天的離別儀式,是一場窒悶的沉默。

潘詩上樓回房間,潘凱的屋門開着,潘媽媽聲音很尖:“真的呀?怎麽會發生這種事,太可怕了,死的是什麽人找到了嗎?”

潘凱:“沒有線索,等找到其他部分……”

兩個人都沒有看從門口走過的潘詩。

她關了房門,坐在床邊出神,看着露在裙子外的膝蓋上的疤。

第九天,潘詩照常上班。

她合攏雨傘側着身子甩了兩下,今天的雨也許一整天都不會停了。

沒有車子進出的時候潘詩總是發呆,她有些看不清自己。她對陳到這個人抱了怎樣的期待呢?陳到喜歡女人,可她不喜歡。她應該不喜歡吧?潘詩想了很久,突然清醒,這是不現實的,潘媽媽不會允許她和女人在一起。

想這麽多,陳到可能根本不喜歡她呢。人都走了,她還在想什麽?

她想嗤笑自己一聲,但心情十分難受,連嗤笑也發不出來。

晚上,雨果然沒停,下得比早晨出來時更大了。

人行道地磚有些不平,她低頭小心避開水窪,鞋底還是會偶爾踩出“啪嚓”的水聲,讓雨水濺在褲腿上。她心情更惡劣了。

到家時她仍板着臉,先洗了個澡,換上睡衣回到房間。連續這些天出門,今天無所事事待在家裏,哪裏都覺得不對,不習慣。

書看不進去,手機沒意思,躺着也忍不住翻來翻去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潘詩折騰半個小時,委屈又生氣地坐起來,眼睛都紅了,瞪着床邊窄窄的老式兩門衣櫃。

雙手拉開就看到昨天挂起來的淡藍色雪紡裙,潘詩伸手取下。新衣服應該洗過再穿的,但她不敢晾出這條裙子,而且她應該沒有機會穿它,只能關起房間試給自己看。

她站在鏡子前,雙手拎起裙擺輕輕轉了一圈。這做工精細,這面料絲滑,這裙子多麽仙氣。仍有些不滿足,她搭配一雙白色高跟鞋,取來陳到送她的米白色小包背在身上,包包很輕,她放個手機在裏面,感覺便更實在了。她微微笑了起來,幻想假如雙腿的疤痕不存在,她将這身搭配穿出去會吸引多少人的目光。

屋門突然被推開,同時傳來一句質問:“你今天怎麽不出去見人?”

霎時潘詩臉色轉白,想要躲藏,可是房間無比狹小,一覽無遺,根本沒有地方讓她躲開潘媽媽的視線。她僵硬地站着,雙臂垂下似乎想要遮住身體,無助得很。

眼前打扮陌生的潘詩令潘媽媽愣了一下。她視線下移,看到雙膝疤痕的瞬間,空白的表情染上厭惡,細細的眉毛狠擰。

“媽媽……”潘詩喃喃叫了一聲,求饒一般,但是只有口型,沒能發出聲音。

潘媽媽沒有聽見。

她眼裏閃過厲色,站在門口說道:“這是什麽時候買的?你穿成這樣準備去哪?快把它脫掉!這是你能穿的衣服嗎?你知不知道你的腿多難看?如果讓人看到了誰還會娶你?你是不是想故意惡心別人,一輩子賴在這個家裏,我告訴你,你最好不要這樣想,我說到做到,二十五歲沒嫁出去你就滾!”

潘詩眼睛中的哀求被這疾言厲色的喝問一聲聲打碎,化成紅色的霧氣。

“媽媽。”她終于發出了聲音。

她有好多話想問,卻只感到自己的舌頭好像變成碎肉堵住了嗓子,喉中擠出一聲嗚咽,在眼淚落下之前撞開潘媽媽奔出了家。

潘媽媽“哎呀!”一聲大叫抓住了門框,差點摔倒。她回過神追出幾步,恨得大喊:“出去別回來了!”

回應她的是一樓大門“砰”的一聲巨響。

潘媽媽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滿臉煞氣,回到潘詩的房間想把她的東西都丢掉,眼睛一掃,這房間裏幹淨整齊,不見什麽雜物。她打開衣櫃連着衣架拽出幾件衣服洩憤地丢在地上,在抓出一條杏色連衣裙時手頓了頓。

她一手拿着衣架,一手托起裙子看了看。然後她朝門口望了一眼,來到鏡子前面,把裙子貼近身體,比在自己身上,拉了拉裙腰,發現自己的腰還能穿上這條裙子。随即,她長着許多皺紋的臉上也浮起了與潘詩方才相似的笑容,幻想時光回溯,年輕的自己穿上這條裙子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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