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然而第七天,她還是主動發消息給陳到。
這樣做的時候,她心裏有點興奮,有點緊張,心髒都跳得快了許多,怦怦擊打着自己的胸口,讓她胳膊又發軟又漲着力氣。
盡管見了面她們不做什麽,兩三個小時裏只是随便地聊聊天,喝杯飲料而已。可是在這兩三個小時以外,她的幻想已經占據了很多空閑。
她已經很了解陳到了。陳到家是農村的,在縣城念完高中考上了大專,拿不出學費就沒去上,在縣城打了三年散工,拿攢到的錢讀了兩年技校,二十三來上海,今年是第四年。
潘詩高中畢業後做了兩年超市收銀員,接着換成了現在的工作。她聽陳到講在縣城打工的辛苦、技校裏打群架的場面、來上海以後做過幾份工作、和男同事吵架把人嗆得臉紅脖子粗,這些她都聽得心潮澎湃,像自己親身也經歷了一遍一樣。
這麽多年沒人發現她咽在心底的不合規矩的躁動,陳到把它們全都挑起來了。
以前怎麽沒有這麽刺激的人出現!潘詩覺得,她需要陳到。
這天下班回去不等潘媽媽命令,她主動站在鏡子前,塗上淡粉色的眼影,眯着眼睛細細地勾了眼線,手指輕輕拍開腮紅。唇蜜裏加了金閃閃的亮片,她以雙唇抿勻,忍不住對着鏡子嘟了嘟,然後有點羞澀地笑了。
化好妝,她在錢包裏放了五百塊錢,穿着杏色印花連衣長裙出門。
潘媽媽說:“如果他再不送東西,你就不要和他見面了,這麽小氣的男人讨什麽老婆!”
潘詩答應一聲,走到大路上以後腳步輕快起來。
八點半見面,潘詩一眼就發現陳到今天情緒不高,但在看到自己的一剎,陳到的表情只餘驚豔,那表情足足維持了兩秒,潘詩內心竊喜,卻還是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潘詩問:“你怎麽了?心情不好啊?”
陳到:“和同事鬧矛盾。沒事,過兩天就好了。”
潘詩看她待自己态度和平常一樣,也不在意,說:“今天陪我逛街吧?我想買個包包。”
“好。”陳到沒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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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詩很少買東西,只記得陪朋友逛過的幾家小店,在前兩家店裏潘詩沒有看到喜歡又便宜的,找到第三家店時已經九點過,店關門了。
陳到見她失望,說道:“附近有家商場,十點才關門,我們去那裏看看。”
潘詩猶豫,她只有五百塊錢,不知道能不能買到裏面的包包,但這麽晚也只能去碰碰運氣。
商場裏的光線透過落地玻璃“嘩啦”潑出來,那麽明亮,像一片聖地,讓潘詩下意識地膽怯,被陳到不輕不重地拉了一把胳膊才走了進去。
陳到語氣輕松:“一樓的買不起,上二樓吧。”
潘詩沒有意見。從進來這裏開始,她就一直有種惶惶的感覺,那麽亮的燈光像能穿透她的身體,把她照得透透徹徹的。她是不喜歡來這樣的地方的,讀高三的時候她被同學拖着進過一家商場一樓的奢侈品店,然而同學的勇氣在邁進金碧輝煌的店面的一瞬間洩光了,和她一樣束手束腳起來。
那些奢侈品連價格都不标,篤定她們買不起,她們自己也知道,她們一定買不起。那時旁邊一個衣着光鮮的阿姨問:“這個包包多少錢?”
多少錢?潘詩記不準确,好像是兩萬多塊。那麽小一個包包,兩個格子,正正好好能裝進去兩萬塊人民幣,它就要兩萬。她的書包那麽大,才不到一百。潘詩對這種地方是恐懼的。
她跟着陳到上扶梯,站在陳到的下一層。她擡頭看陳到的腦袋,陳到頭發很短,清爽,脖子整個露出來。陳到怎麽一點也不怕這裏?陳到家裏的經濟狀況還不如她家呢。但陳到很自在,潘詩看着有點羨慕。
二樓的東西還是很貴,潘詩問了價格,有的不到五百塊,她正好買得起,又覺得很不值。
這時陳到拿起一個米白色的小包說:“別光問價格,試試。”
這個包剛才問過,七百多,她身上的裙子才六十五。潘詩把小包斜背在身上,照着全身鏡,身體左右轉了轉。
“好看。”陳到笑着說。
“普通吧。”潘詩言不由衷地說。她從鏡子裏看這個包包,心想七百多塊的果真不一樣,皮很亮很軟,摸着舒服,背着好好看,包帶上的金屬扣子也特別精致。
“就買這個。”陳到突然肯定地說了一句。
潘詩轉過頭就看見陳到手裏拿着錢包,與售貨員朝結賬櫃臺走。
“陳到!”潘詩吓了一跳,追着她來不及想,“我帶錢了!”
“不用,我送你。”陳到笑了笑,說,“認識這麽久了也沒送你東西。”
這句話和潘媽媽說過的那句意外重疊了,讓潘詩心髒用力一掙,說不出拒絕的話了。這天,潘詩是背着新包回家的,她用得脫色的舊包被裝在紙袋裏拎了回去。
這天陳到也很高興。
自昨晚在潘詩身邊聽了那首歌,她的心髒一直很不舒服,淩晨獨自走在街道上她幾次停下腳步,雙肩背負的東西沉重得讓她每一步走得疲憊無比,她想停止,但是不能。她一直走到淩晨四點才找到合适的地方,返程的時候環衛工人已經開始工作。
這麽多天以來,她第一次對自己做過的事情産生了茫然的情緒。她厭恨這種情緒卻無法控制自己,白天睡覺也不得安穩,驚醒又記不起做了什麽夢。
總歸不是好夢。
她這二十幾年裏,沒有什麽值得入夢。曾經她會試着想象自己未來的人生,只有這種時刻她的心底能生出一股幸福感。
終于,今天見到打扮漂亮的潘詩,那種迷茫的感覺減輕了。買東西送給潘詩以後,那種感覺飛快地消失。她這爛在泥沼裏的人竟然還能讓別人快樂,發現這個事實,她自己比潘詩還要高興。
夜裏從出租房的冰箱裏取出一袋東西裝進背包,她繼續踏上自己的路。
用這種方式,她一條路一條路地認識着這城市,記住了很多路名。
她來這裏是為了十幾年沒見過面的媽媽,其實她沒有多麽強的心願要見到媽媽,她害怕自己打擾媽媽的生活。但是萬一媽媽沒有新的家庭,萬一媽媽還記得她,這十幾年裏也想起過她,萬一也想見她一面,那樣的話,她也想和媽媽重聚。
可是她來了,卻沒有時間尋找,每日從早到晚工作,她需要錢維持生活,晚上回到出租屋她已經累得沒力氣再出門,倒頭就睡。四年下來,這座城市她只摸清了一個角落而已。
她也想過,可能媽媽重新嫁人了,也許還嫁到了外地,生了別的孩子,早就把她忘了。她知道有這種可能。忘了就忘了吧,她不怪媽媽。只是一天沒找到人,她就當作媽媽還在這裏,還記着自己。
第八天,陳到在見面之前,去商場買了條三百多的連衣裙。然而潘詩展開淡藍色碎花雪紡裙,沒有露出她想象中的喜歡的表情。
“不喜歡嗎,不好看?”陳到問,她是照着潘詩那四條裙子的風格買的。
“喜歡。”潘詩說前一句時眉毛皺着,但後一句她又說得真心實意,“好看。”
陳到不能明白,還用疑問的表情看着她。
潘詩眼神閃爍片刻,才說:“好看,但是這條裙子太短了。”
“到膝蓋了,還短?”陳到不是沒注意到潘詩只穿長裙,她是覺得潘詩腿露出來肯定好看,夏天這麽熱,裙子短一點好,她說,“售貨員跟我講這條裙子不容易被風吹起來,不用怕走光。”
潘詩有點勉強地笑了一下,說:“不是的。我腿上有疤。”她說着,拉起長裙,露出自己的膝蓋。
陳到頓時吃驚道:“這是怎麽弄的?”
兩個膝蓋各有一片燙傷後留下的瘢痕,顏色近于粉紅,有些部位的皮膚異常緊繃,光滑不生毛發,而在這些部位的周圍,皮肉呈不規則的隆起形狀。往下最長延伸到小腿中間,往上則沒入裙子只看得見一點端倪,也許面積更大。
原本纖細的小腿因為大片疤痕的存在讓人不敢多看。
潘詩放下裙擺:“吃火鍋發生意外,燙傷,好幾年了。”
陳到沉默,剛才突然看見那樣的一雙腿,她忍不住一陣心驚肉跳,現在想一想,那些疤痕其實沒有多麽可怖。她問:“燙傷以後,你再沒有穿過短裙短褲?”
“是啊。”潘詩說,“如果露出來蠻吓人的,我也不想別人盯着我看。”
陳到再度沉默了,她很為潘詩難過遺憾。
現在科技那麽發達,什麽激光治療,什麽手術修複,即使不能完全祛除,至少會比現在平一些,淺一些,不再那麽顯眼。但是想也知道做手術将是一筆很大的開銷,潘詩的家庭狀況注定了她将一直帶着雙腿的疤痕生活下去。
潘詩想起了受傷的經歷,也不再說話。
比夜晚的天空顏色更深沉的烏雲同樣緘默着,隐忍着,直到一道閃電刺破夜空,滾滾雷聲乍響!兩人都是一驚,擡頭向天上看。
雷雨要來了。
行人紛紛快速走動起來,不多時路面上就沒剩幾個人了。陳到和潘詩也躲在路邊商店門口的屋檐下。
很快,又是一道轟轟的雷聲,讓人心髒都跟着驚跳幾下,驟雨如約而至。
雨水兇狠砸落,聲音響亮得如同幾百個耳光。潘詩目光迷離地看着外面越來越密的雨幕,想起了痛到失去知覺的那一天,也是一個雨天。
記憶裏那天的場景非常混亂,火鍋店兩桌人打了起來,正在吃飯的潘凱一邊高聲斥責一邊起身拉架,後來好像也動了手,被人推倒在潘詩凳子旁邊的地上,緊接着桌子被掀翻了,滾燙的熱湯朝着地上的潘凱傾斜而下,最終潑在了潘詩腿上。
無法承受的疼痛。她尖叫着,痛哭流涕,以為自己要死了。
在很長的住院的日子裏,她沒敢問,似乎潛意識裏知道,一旦問出答案,她的心就真的要死了。
那只從背後推出她的手,那只熟悉的手,不能是母親的手,那麽,它應該是命運的手,它只能是命運的手。
“雨變大了。”陳到說。
潘詩回到現在,她有些擔憂地看了看墨色的天空,說:“可能要下蠻久。不過最長一個小時就能停了。”
陳到往左右看看,說:“我們等到雨停?那邊有個快捷酒店。”她轉頭看向潘詩。
一瞬間怪異的沉默。
潘詩心髒急跳,她感覺到了什麽,她想陳到也一樣感覺到了。
陳到若無其事地接着說:“開個小時房聊聊天?”
潘詩沒說話。
陳到:“只聊天。”
呼,松口氣,沒發覺心裏飛快閃過的不高興。
進了房間,陳到坐在床尾,提起手裏的紙袋:“你試一下吧?現在這裏沒有別人看你,我已經看過了,沒關系。”
潘詩搖了搖頭。
“別怕。試試吧。”陳到的手不肯放下。
潘詩猶豫了。
陳到把淡藍色雪紡裙放在雪白的被子上,站起來:“我在洗手間等,你換好再叫我。”
洗手間的門關上,房間裏只有潘詩。她走到床邊,輕輕地摸了摸那裙子,動作有點虔誠的意味。這條裙子很漂亮,不僅漂亮,她翻出吊牌看價格,還很貴。
她不敢穿,過了好幾分鐘,她朝洗手間的方向看了看,才慢慢地換上這條新裙子。
門口牆上貼着一面全身鏡,與衛生間門正對。她站在鏡子前,怎麽看怎麽奇怪,這不像她的裙子。她把裙擺往下拽了拽,還是遮不住小腿的疤痕,接着她微微下蹲,這次遮住了,可是再站起來,那醜陋的傷疤又出現在鏡子裏。潘詩眼圈紅了。
“換好了嗎?”陳到問。她從衛生間的毛玻璃門看到了外面晃動的人影。
“好了!”潘詩最後拉了一下裙擺,轉過身和拉開門的陳到相對。
陳到從上到下認真地看了一遍,嚴肅地點頭:“好看,适合你。”
“真的嗎?”潘詩扭頭從鏡子裏看自己。
“真的。”陳到特別的誠懇。
潘詩對着鏡子笑了笑。
回到床邊,坐下前潘詩雙手扶好裙擺,以免壓皺。
“你的腿很漂亮。”陳到坐在她身邊說,“有疤也很漂亮。”
潘詩微微低頭,嘴角揚起,不經意傳遞着暗示:“誰要是和你在一起,一定很開心。”
陳到說:“這件事你猜錯了。”
潘詩醒神,歪頭看她,改口說:“誰要是做你的妹妹,一定也很開心。”
然後潘詩看到,陳到臉上的笑消失了。
“我有一個妹妹。”陳到說完這句話,臉色已經可以用陰沉來形容。
潘詩怔怔的有點慌,不知道自己怎麽說錯了。
“有過。”陳到補充,她對上潘詩的視線,死死盯着,判斷着要不要對這個人說。
潘詩剛剛開始害怕,陳到收回了目光,看向前方櫃子上的電視機,眼神悠遠起來。
“她死了,我知道誰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