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豆漿 第五
顧遲的家,是在一條與市中心格格不入的老街盡頭,等到了地方左轉,繼續走,滿眼遍布爬牆虎,一窩的陳年歲月味緊趕着散發出來,便到了。
有年輕的奮鬥妄想黨曾大刀闊斧地說,要不了幾年,這裏肯定會被畫上一個又紅又圓的“拆”字,每位在此地掙紮過的人都會拿到一筆難以想象的費用。
然後安心地衣食無憂,混吃等死。
周邊的小商店都是自家開門自家老板,稀稀疏疏的,生意做得十分随意,每到飯點,他們就會搬一張小桌子在門口,混合着大屁股電視機一起下肚。
那時候,天還是藍的,夏天還沒有這麽難熬的熱。
顧遲雖說要處理傷口,但在進店門的那瞬間就把第一天上任的店員小姐下了一跳,等好不容易解釋清楚怎麽一回事兒之後,王大串就打來電話說自己到地老地方了,串也烤上了,你們人呢?
“靠!您老是在坐火箭嗎?”顧遲對着電話罵了一聲,心想他絕對提前從學校溜了。
沒辦法,大軍已經臨門在前,沒時間折騰自己了,只能賠笑後又帶着小紅帽往回趕。
大馬路上,一高一矮的挂彩二人成為了視線焦點。
顧遲低頭:“真的不去醫院看看?萬一腦殘腦震蕩了怎麽辦?”
小紅帽拼命地搖頭。
老遠就聞見了香味,辣辣的,有些刺喉嚨,但更多的是刺激唾液形成和分泌,油水和五花肉碰在一起,蹿上一縷白煙,發出“滋滋滋”的聲音,将人下半輩子所有的食欲都一起激發了出來,哪怕是過路的行人都提着鼻子多嗅了一兩下。
“這邊,外面桌!”王大串在味道的發源地揮着豬蹄,“直接過來,把書包扔店裏就行,別上樓了,浪費時間。”
畢竟是他自家開的燒烤店,做任何事情都顯得格外随意。
聽到聲音後,王大串的媽媽也跟着迎了出來,她很識相地自動忽略了跌打創傷畫面,直接說道:“幾天沒看見,顧遲你這臭小子又長高了,喲,今天小紅帽也在,快進來,阿姨忙,要吃什麽自己拿,甭客氣!”
“诶!好,謝謝阿姨。”顧遲不太熟練地跟着奉承了兩句,“您也越來越漂亮了。”
王老板娘聽到這句話笑得跟個霸王花似的樂,咯咯咯的,大搖大擺着走了。
店門生意是真的好,不光是客滿,後面還排起了長隊。
“你是去打架了?”王大串對着顧遲上下掃了一眼,然後雙手卡在小紅帽的腰上,一把提了起來,與自己的視線齊平,“這麽大的一個包,哎喲喂,我可憐的弟弟哦,以後要更傻了,沒人要了,只能哥哥們把你拉扯養大咯。”
小紅帽被弄得很不舒服,整張臉又紅成了一塊灼燒的炭,在這雙大手裏使勁掙脫,嘴上試圖再次辯解自己的名字問題。
可惜豬蹄主人皮厚,沒能感覺到。
“你別弄他,讓他自己吃。”顧遲狠狠地往鐵板上扔了幾塊肥牛:“說起這個就來氣,我哪兒是打架?分明是去挨打的!現在的小女生怎麽變得這麽不要臉了,當衆說小紅帽親他,你看他的樣子像是這種人嗎?說真的,小紅帽要是敢去親人,我就敢和那個人來一次半分鐘的法式舌吻。”
周圍的人都詫異地往他這裏看了一眼。
“兄弟,你這話毒啊!”王大串一臉震驚的看着他,拍手繼續問,“那後來是怎麽溜走的?”
顧遲簡述了下發展經過,什麽“有腦殘亂報警,在自己英明神武的建議之下,小女生自己先跑了”的話,說得毫無邏輯性可言,聽得前者一愣一愣的,思考了一會兒後,恍然明白了過來,很諷刺地豎起一個大拇指,嘆氣道,“哎,真不愧是萬年單身兄弟夥。”
“滾蛋!”
這一聲粗口随着可樂罐拉環一起爆開,咔嚓一聲,鬧哄哄的肉串晚餐也同時開始了。
距離上次像這樣在一起吃飯,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
當時顧遲才升上高中,正值叛逆期,比現在的“臭名”還要昭著,小紅帽家為能不能繼續上學這件事情煩得焦頭爛額,而王大串,則身先士卒地談了一個女朋友。
三兄弟各自忙各自的事兒,連交集也慢慢變得少了起來。
那位女生是個熱衷幻想的重度中二患者,每天拉扯着王大串談論美好談論未來,上課時間跑天臺,下課時間就闖蕩校園,風雨無阻,行俠仗義,立下十大俠士标準法則,夢想總有一天要拯救全世界。
跟着她跑了大半年,王大串也變得有那麽一些不切實際了。
直到某一天,他收到自家女俠發來的一條信息,上面寫道:“世界太小了,我可能要出去看看。”
王大串一個月裏至少有25天會看不懂她在說啥,沒特別在意,就發了幾個問號過去,然後下樓幫忙烤肉串了。
等到晚上回家,睡前玩手機的時候,他才看到女朋友回複的一大推信息。
這次終于能看懂了,但看完也就心碎了。
簡單來講,就是女友成績實在太差,被父母燒錢擰去國外讀書了,這次是來講拜拜的,江湖有緣再見。
王大串趕緊打電話,回消息,但再怎麽也沒法聯系上。它就好比一根弦,總是在最想不到的時候斷了。
當天半夜,他撬門去自家店裏偷了兩瓶白酒,再去把顧遲從被窩裏面踹起來——顧遲的記憶裏就沒他媽的模樣,老爸又常年在外工作,是深夜發瘋求看的良好觀衆人選。
王大串半醉半瘋的給他說了一些話,語無倫次的:“其實她喜歡我,我知道,現在都還喜歡,特別喜歡,畢竟我從來沒有惹過她,什麽事情都是順着的。”
顧遲打着瞌睡:“對對對。”
王大串:“對,是啊,但你知道為啥她走了嗎?”
顧遲揉了一下眼睛:“為什麽?”
王大串突然把酒瓶子舉起,瓶底對着黑漆漆的天空,讓裏面的白酒對着臉盡數灑了下來,大吼一聲。
“啊——!”
顧遲:“……”
他不會安慰人,只能就這樣直愣愣地看着。
過了好一陣,王大串才把話憋出來:“因為環境啊兄弟,你也不看看我們這爛地方,別人能瞧上眼嗎?我去過她家玩,當然,是以朋友的身份和幾個同學一起的,你知道不?她家是別墅,獨棟,還自帶院子,狗窩都比我那房間大,還有小池子,裏面養的花,別提多漂亮了,一進門就是一架亮得刺眼的鋼琴,值好十幾萬呢!都快趕上我家的破房産證了。”
聽到這裏,顧遲的困意頓時消失,人坐在樓梯房的走廊上,手裏捏着塑料杯子,突然覺得大晚上的天氣有點……
冷。
“你知道什麽叫追不上嗎?不是一個世界的,我賣十輩子的烤肉串都趕不上她現在的樣子,她玩,覺得這地方不行了,拍拍屁股就走了,繼續玩,我玩,覺得這地方不行了,還是得繼續掙紮。”
“我這輩子的寬度,也就這樣一眼望到頭了。”
類似于這樣的話沒有說到二十分鐘,王大串同志的酒瘋就完全蓋過了理智,開始扯着嗓門,唱起張信哲的那首《信仰》:
“我愛你,是多麽清楚多麽堅固的信仰~”
跑了十萬八千裏的調,也丢了山路十八彎的心。
不過這些東西絲毫沒影響到此地晚飯間的嘈雜,喧鬧蓋過往事,扯東拉西地聊了半天,三個人的肚子也已經吃到了半飽,王大串擺擺手:“都是歷史,早想開了,我們現在還是想想小紅帽的事兒吧,我給你講,這肯定還沒完,還是得輪流守着,問題絕對不出在小妹子身上。”
“行。”顧遲插了一根吸管在小紅帽的易拉罐裏“來,用這個,別仰頭喝,會不然倒得渾身都是。”
這時候,一陣吵罵聲突然從對面傳了過來。
“你這人怎麽回事兒啊?我惹你了嗎?神經病啊,幹嘛一上來就打人啊!”
“老子找兒子管你屁事!”
“你兒子有多大本事啊?我在這裏給錢吃飯,公共場合,你當是你家嗎?!”
罵街的是個男人,看上去就不便什麽好東西,灰頭土臉的,嘴裏叼着一根煙,老遠就能聞到環繞在他身上的嗆人氣體,“你有錢了不起!我們都是下賤坯子!你跟你的錢一起去死吧!”
毫無争論依據的話剛說完,他突然就拿起手邊的一杯啤酒,迎面潑去。
嘩——
客人被淋了個從頭到尾,發現此人腦殘至極,講不清道理,為了避免拉低自己的智商,只能轉換目标,對着裏面叫了一句:“老板娘!你們怎麽連畜生都要放進來?!”
此等三教九流之地,隔三差五的就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見慣了,王老板娘滿不在乎,其他人也沒準備當熱鬧看,最多就是感嘆一下吵架也能偏題道如此地步,着實混賬。
但就是這一聲,讓所有人下意識地擡起頭,緊接着,顧遲他們的視線就和這位混賬意外對上了。
“魏如鴻!!!”
男人立馬一嗷嗓子吼了出來。
魏如鴻,也就是正在和飲料的小紅帽。
他立馬鎖定了自己的目标,火氣高漲:“你老子在外面幹活養家,你還有臉吃燒烤!今天就回去打死你這狗娘養的傻逼結巴!”
一邊說,一邊跨過露天桌椅,磕磕碰碰掉了一路,行動格外笨拙,看起來像一只癞蛤/蟆。
另外兩人的眉頭同時皺了起來。
小紅帽看見了他爸爸,頓時吓得渾身哆嗦,條件反射似的往顧遲和王大串身後躲去,把自己卷縮成小小的一團,蹲在塑料板凳底下,幾乎要哭了。
很難有父親會這樣對自己的親生骨肉,但小紅帽就偏偏遇上了這麽一個例外,男人心情好的時候,到處說自己的兒子天下第一,誰也比不上,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把兒子當流浪狗一樣又打又罵,早就在這一片住宅區出名了。
無論做什麽事,都是看陰晴不定的心情。
賭鬼,酒鬼,瘋鬼,窮酸鬼。
對了,還有人說過,他以前吸過毒。
短命毒鬼!
四周的人都在罵,鬧哄哄的,幾分鐘前還是吃飯的地方,瞬間就變成了看戲的臺子。
“快看快看,要打架了。”
“又是他,明明都被揍了這麽多次了果然沒有半點腦子。”
“……”
顧遲在衆多吆喝之下起身,眼神不善,對王大串說道:“鑰匙給你,你帶小紅帽從走,回我家。我留下來,待會兒拿他出出今天憋着的氣。”
王大串立馬就伸胳膊把小家夥抱了起來:“不地道啊兄弟,我也想打。”
顧遲擰起一旁的啤酒瓶掂量掂量:“下次再換你上,行不?”
“……行吧,這次我先當奶爸。”王大串道,“帽兒,走咯,不看打架,跟着串哥,咱倆今晚去霸占顧遲的床睡覺。”
男人沖過來的時候,小紅帽已經走遠了。
他本來想轉身去追,結果被顧遲一個步子擋住。
男人:“姓顧的,你別以為我怕你,你老子在外面工作管不了你……”
砰——
沒等他把話說完,顧遲就直接掄着一個空酒瓶沖他腦袋砸了過去,位置控制的十分巧妙,既不會砸死,也保證讓他在十分鐘之內狼狽不堪,爬不起來。
男人癱在地上,天暈地旋,只感覺自己的胃酸都快要吐出來了。
有人順勢淋了他一盆髒洗菜水。
“這裏是狗東西說話的地方嗎?”顧遲惡狠狠地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