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豆漿 第六

學校裏面的午自習,對角切開,可以形成鮮明的對比,一半睡覺,一半奮筆疾書。

但像鐘從餘這樣,攤開練習冊手卻撐下巴,握筆又不寫,只是側着腦袋望着窗戶外,出神發發呆,偶爾塗一塗作業上的帶圈的abcd,戳戳可憐的橡皮擦,絲毫不在意時間揮霍的人,倒是十分少見。

哪怕是偷懶,別人都是有事可做。

只有自己怪孤獨的……

今天陽光挺好。

“對面那樓道還真的會有情侶躲着攝像頭偷偷擁抱親吻。”鐘從餘用眼角撇了一下,在心中評價道,“蠢死了。”

自從那天顧遲逃課以後,整整三天,他都沒能在學校裏再見到這個人。

其他同學倒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可能因為顧遲曠課是日常行為,也有可能是壓根沒注意到這個最後排靠近垃圾桶的位置上少了一個人。對此,唯一高興一點的就是前幾天在廁所挨打的那小子,他發現霸徒不在的時候,雙手一攏,立即吧準備好的罪惡名單放回衣兜裏,裝作無事發生,撒着腳丫哼小曲兒,歡快地跑了。

差點讓全班的人都以為他得了羊癫瘋。

第一天,鐘從餘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寬敞了。

第二天,鐘從餘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了。

第三天,鐘從餘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

無聊了。

他從小就是一個與集體格格不入的性格,無論走到哪裏,總感覺周遭的人都是一群帶着敵意的蠢貨,主動退讓,滑開一條不可穿過的距離,再炸出萬丈深淵的溝壑,站在對岸,用一個近乎唾棄的眼神,看着其他人浪費生命長度,幹着無關緊要的東西。

但這時候,鐘從餘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哪怕只是相處了半天的“啞巴同桌”,自己居然會開始有點想那小子了。

搞什麽?

是生病了嗎?

每天都是上課下課吃飯放學的單曲循環,毫無新意,其他同學之間尚且還能互相抱團取暖,東拼西湊出來一些可以挂在嘴邊的話題,砸吧個不停。可他就像是一只困獸一樣,在自己的身邊小心翼翼地建築起了一堵堡壘,然後一頭栽進去,專心修煉,羽化飛仙,拒絕與普通凡人交流。

可直到第四天,困獸終于不甘寂寞,準備向外打聽打聽消息。

“你好。”鐘從餘本來只是想調整一下說話的口氣,結果沒想到被口水嗆得停不下來,咳得直接趴下,給前桌現場演繹了一個低配版的肝腸具斷。

前桌:“穩穩穩!大兄弟快穩住!請起,我對你無恩無惠,行如此大禮,會減壽的。”

鐘從餘:“……”

這家夥是個圓滾滾的女漢子,紮堆在其他女生之中的時候,總會給人那麽一絲“豬立兔群”的既視感,于是她主動提出去坐後排,順便結交志趣相投的哥們,意外能聊,就像一張到處撒網的蜘蛛,哪兒都能扯上一點關系。

身高一米七二,好像姓易,鐘從餘就在腦袋裏面給她自動安裝了個易七二的外號。

易七二道:“緩過來了沒?好了,問吧,啥事兒啊?”

鐘從餘抹了一把虛汗,終于把音調掐了回來:“那個……你知道顧遲去哪兒了嗎?”

“顧遲?”易七二在聽到這個名字後明顯是吃了一驚,以其驚人的肺活量将剛才問句的聲音手動擴大:“啊?小帥哥,你哪兒想不開?居然會來問顧遲!”

落針可聞的教室,學生們突然齊刷刷的回頭過來,瞪大眼睛,個個都像是鼓眼青蛙一樣,不可思議地盯着鐘從餘。

鐘從餘立馬就感覺到了氛圍的變化。

他下意識地坐直,将聲音壓低到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距離:“午自習,小聲點。”

易七二也被自己剛才那一嗓門給吓到,趕忙先給諸位同學賠了不是,沖前者擠出一個格外詭異的表情後,乖乖地轉回了上半身,繼續趴着做摘抄了。

大概五六分鐘之後,一張折起來的小紙條悄悄從前面地傳遞到了桌子上。

鐘從餘這才反應過來,剛才那個表情,應該就是傳說中青少年們之間的“待會再說”。

易七二正在很賣力地使眼色讓他打開看。

鐘從餘對這件事情本來沒有多大興趣的,但感覺東西都送到了手上,駁回去又不太給人面子,橫豎都很無聊,還不如滿足一下這位大姑娘的傳播八卦心思,擡手接了過來——直到這時候,他都沒有發現自己對人待物的态度已經有略微轉變了。

“看就看吧。”鐘從餘心道,“只是順道而已,沒有其他意思。”

這紙條上面的字寫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很費眼睛,可單單是第一句話的落筆,就足夠讓人提心吊膽。

“顧遲的暴力傾向格外嚴重,來學校之前就殺過人,他媽為了給他頂罪,早就死了。”

殺人?

頂罪?

死了?

流言蜚語肯定不會是空穴來潮,在這之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幾個字像針一樣紮進了鐘從餘的眼睛裏,他感覺渾身如同觸電般的難受,手足無措了十來秒,才想起來把紙條扔進抽屜裏面銷毀信息,但老天偏偏在這時候和他作對,無論如何都塞不進去。

一次不行,第二次也碰壁。

砰——

一股無名火從鐘從餘的心裏燒了上來,四肢加上頭腦一起,變得格外暴躁,在第三次未果的時候,他不知那根筋抽了,突然踹了一腳在桌子腿上,擋住紙條進入的那塊物體終于就此罷休,讓它順利通過,可在一旁安靜躺着的其它用具,卻嘩啦啦地撒了一地。

鐘從餘:“……”

這些東西是顧遲在學校為數不多的家産,還摔壞了一大半。

全班的視線第二次看了過來。

易七二人傻肉多,只以為新同學被剛才那些內容吓到,壓根不知道別人連看都沒看完,自作主張地再次在中間打好了太極,對鐘從餘拍拍胸口道:“沒事兒,你不用怕他,我保證,他現在的處境可麻煩着呢,沒精力折騰。”

鐘從餘猛地擡頭:“為什麽?”

易七二的興致又翻了上來:“他前一陣在學校廁所裏面打低年級同學,被人告了,之前就說好的,再鬧事情就停學或者退學處理,教務那邊已經在着手了,你不知道吧?”

知道。

鐘從餘在心裏面喊,我當然知道,是我說的,但我不知道後半句。

怎麽辦?

他自打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在心裏升起一股愧疚感和緊張感。

鐘從餘難得追問了一句:“不是沒人證明嗎?”

易七二砸吧了一下嘴:“還用得着人證明?學校裏面出的事兒全算在他頭上,都還少了啊。”

鐘從餘:“不追究一下動機?”

易七二一臉納悶:“他還需要動機嗎?”

旁邊人被這蚊子般若有若無地聲音吵得不耐煩了,歪着腦袋過來:“诶!同學,同學,快做作業吧,你還管他幹嗎?待會兒就要下午自習來老師了。”

對別人來講,這只是一個在忙碌學習時期的小插曲,當閑聊聽,過了也就過了,收拾收拾東西繼續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但誰也沒想到,話音剛落,到了鐘從餘這裏徒然就變了調,原本安安靜靜的他突然一個暴起,桌子板凳與地面摩擦,發出“刺啦”般刺耳的聲音,眼神裏面傳出來從未見過的恨意,冷聲道:“你憑什麽這樣說他?”

插話的那個人頓時被吓到,一時間,寫作業也不是,反駁也不是,只能當場僵在半空中,愣愣地出神看他。

鐘從餘:“我看你也好不到哪裏去。”

無辜同學被毫不間斷地公開連怼兩次,丢極了面子,氣氛瞬間凝固,心想自己原本好易提醒,居然遭遇白眼,真是天大委屈,罪不可赦,越想越不通,幾乎立馬就要開啓炮口轟炸的時候,下自習的鈴聲趕巧響了。

趙古董跟個救兵一樣地出現在教室門口,探個腦袋進來,語氣樂樂的:“鐘同學在不?诶,快過來,跟老師來一趟。”

年級主任在此,哪怕是六月雪,好學生也可以立馬收斂住所有戾氣,變出一副笑臉。

鐘從餘起身,雙手插在褲兜裏,過路的時候故意沖那個人的桌子腿上踢了一腳,力道不小,差點踹翻,又假裝是不小心般地說道:“眼瞎,看不見。”

後者有氣沒法吐,活生生地憋下去了,默默讓開。

古董沒發現他們的小磕碰,直接攬上鐘從餘的肩膀就走。

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鐘從餘的手上捏着一把鑰匙,冷汗浸透了不鏽鋼表面,因為用力過大,甚至還勒出一些紅痕。

趙古董叫他來拿東西的:“這是你爸爸今早叫人送來的,當時你在上課,我就沒來叫你,哦對了,還有一個電話號碼,是搬家公司的聯系方式,我找找,記得等放學了再打電話,別在學校裏面用手機哦。”

最後,古董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高二是更上一層樓的關鍵時期,好好學習,有什麽困難找老師。”

又是這些話,他已經聽過幾百次了。

煩躁的內心想讓鐘從餘把鑰匙一胳膊甩到操場上那堆爛草叢裏去,可理智卻拼命往回拽,倆相厮殺,整個人便歪成了一個45度,根本沒法使勁。

哎……

他看着這個目前還算平靜的天,腦袋裏突然蹿出一個迷茫:“是不是馬上就沒人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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