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下午茶
巴蘭抽了口煙, 俯視着草地上散步吃草的鹿群。
他換了一身午夜禮服, 接近平日穿的幹淨利落的現代款式,不過袖口鑲了寬寬的一圈阿朗松蕾絲,上面的花朵圖案正散發着珍珠般的光澤。他只在左手戴了一枚銀戒——“維納斯之眼”, 細細的戒身上巧妙地雕琢着兩只眼睛, 一只如貓兒般狡黠地閉上, 另一只則鑲嵌着随光線流轉深淺的祖母綠寶石。
他緩慢地吐了口氣,袅娜的白煙逃逸出微啓的薄唇。
香煙靜靜地燃燒出銀色的灰燼, 沒有煙灰缸, 他遞出手, 将煙灰點在手邊的一朵郁金香中。
簪在花瓶裏的金色郁金香, 隔一段時間就會更換。
一個男仆來到這一處的陽臺,湊近巴蘭,在他身後低低說了什麽。
巴蘭垂眸看了眼——奶油白的圍欄上,在插着幾枝郁金香的花瓶旁邊,擺放着一溜的以花朵為圖案的煙盒。每個煙盒都被打開了,露出彩色的煙蒂, 又都擱着一根淺抽過兩口的紫羅蘭色的花煙。
這些不同品牌的紙盒花煙, 被多次按口感排列過。
最後三個盒子是手工雕琢的銀盒, 上面陰雕着西西拉家族的紋章……毫無疑問, 由巴蘭的私人制煙師制作的花煙口感最佳, 宛若倦雲在口中舒展, 而香氣雅淡, 偶爾似有若無, 更為幽遠持久,使人回味悠長。
巴蘭将手中的煙擱在最後一個銀盒上,視線在銀制煙盒上稍稍停留,繼而取過一邊的一軟紙盒煙,塞入禮服內口袋。
他轉身離開了陽臺。
巴蘭的身影像一片黑色的羽翼掠過走廊,他走路的時候,肩膀幾乎紋絲不動,像是被一陣無形的風推動的幽影。走廊對面走來另一個穿黑色禮服的男人,巴蘭在拐彎處停下,招呼道:
“路易……你還在,剛好,一起喝下午茶。”
“……會不會不太合适?”
“剛好合适。”
巴蘭表示寬慰地抽出右手拍了拍路易的背,帶着他往前走了兩步,繼而又收回手,帶頭向前走去,在一間房門前停下,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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盎然的綠意沁入眼簾,十幾張紅木椅和高腳小茶幾擺放成橢圓的一圈,對面靠牆的木櫃上擱着剖開的木樁,裏面種着嫩呼呼的多肉和彩色小蘑菇,打開下面的櫃門,就會看到種滿櫃子的白色郁金香,看上去就像突然揭開畫布,露出了一幅逼真的田園油畫一般,給人以驚喜,還有拟真的電子螢火蟲會從中飛出來。椅子背後則擺滿了室內盆植,高低錯落,猶如一堵疏朗又茂密的綠牆,其間點綴着些許花朵——銀色的花瓶裏插着白色的百合和黃色系的月季花。反卷的百合花瓣像水波般缱绻,花蕊透着被水濯洗過的天青色;而球狀的月季花,只散開一兩圈花瓣,花瓣帶着金中透着橘粉的美妙色澤,有一種可愛的倦懶。
半身高的書架和“幾何植物簾”将下午茶室一分為二……
“……我們不拍照片,我們很少拍照片,不過我們每年都會請家庭裏的畫師畫一幅肖像畫。”女血族問道,“你有肖像畫嗎?”
“沒有。”
蘇試和女血族的座椅間只隔着一張高腳小茶幾。
“那未免也太可惜了,你應當有一幅肖像畫,”她那雙漆黑的如葡萄般的大眼睛影綽在蒙系在眼睛上的黑色蕾絲後面,賦予她一種神秘的誘惑力,使她永遠保持着距離所制造的美感,但她前傾的肩膀和向前探出,擱在茶幾上的蒼白的手,又使她的凝望顯得真誠,“像你這樣的可人兒,應當有一副肖像畫,不然這對于後世來說将會是多大的損失啊!”
“謝謝,”
蘇試對這樣的恭維不怎麽當真,米諾雖然五官立體,眉目純致,但就像大自然中的陽光和樹葉一樣,看來叫人覺得舒适,卻沒有什麽讓人一眼難忘的特別之處。不像巴蘭,渾身都是喧嚣的美。
“我拍過一些還不錯的照片,看上去比本人更好看。”
蒂娜微微一笑,輕輕地搖了搖頭:“可人兒,肖像畫和照片的意義是不同的,不要輕易地将你的美留在可以複制成千萬份的照片上……無論多麽惟妙惟肖的贗品,都無法撼動一幅傑作獨一無二的地位,而照片無論拍得多麽美麗,總歸是廉價的。因為它太多,又太真,永恒的美是一種最接近美的‘失真的美’,油畫最珍貴的地方,就在于它永遠只是仿真,如論多麽逼真也永遠無法達到照片的水準。當你被捕捉在油畫上,人們和你之間就隔了一層面紗,‘失真’就像是捉迷藏,而優秀的畫家最擅長誘惑人們進行猜測,當人們不斷猜測你的美,不斷接近你的美,卻永遠也到不了終點的時候……你就成了永恒。”
蘇試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女血族所說的美學,其實也是一個“藏”。
比如在《血族莊園》中,男仆貝茨為妻子頂了偷竊罪坐牢,這樣的過往其實是十分平淡的,而且太“小人物”。大家可能會認為這是個好人,也可能會認為這是個傻子,但不管是好人還是傻子,都不會有人有耐心去了解一個長得不算英俊中年發福還瘸腿的老男人的過去,但編劇非常巧妙地讓貝茨把他的過往“藏”了起來,人物的性格便向深處再遞進了一個層次,因為那不再是一種可能一時沖動的善良,而成為了一種堅忍。尤其是當人們發現他的妻子如此不堪,他卻仍然不惜丢掉工作維護她,他的善良就有了硬度,以及廣度。沒有這份“藏”,貝茨輕易相信妻子的鬼話,白白給了她所有財産卻依然受威脅,甚至無法給心愛的女人幸福……大約會被觀衆當成不成器的傻子。但有了這份“藏”,觀衆更理解他,更貼近他,只會更心疼他。
其實漫威的很多電影,比如《複仇者聯盟》或者《雷神》,也一樣有“藏”。很多人會覺得漫威電影是爆米花電影,只有打鬥,但除了龐大而獨特的設定,其實它同樣照顧了劇情愛好者。它會用簡單的劇情來鋪展複雜的設定,來降低一流的世界設定的理解難度,又把更精致的劇情在人物快速的對話中一筆帶過——比如洛基和索爾小時候的趣事,對于擁有想象力的觀衆來說,這是一把開啓瑰麗花園的鑰匙,而對其他觀衆來說,幾句話就只是幾句話而已。
但像《一代宗師》的“藏”,蘇試就有點不太欣賞,這種“藏”有點拒人千裏之外,就像是在觀衆和電影之間隔了一面毛玻璃,它要求你,想要看懂這部電影,必須看兩遍以上。
“藏”得太深,“藏”得太多,懂得人就越少,那麽這部作品就會變得越小衆。
但蘇試希望獲得的并不僅僅是電影作品的完滿,而是它同時也能在觀衆心中“完滿”。如果越深入的“美”注定只有越少數的人能看懂,那麽在“藏”所能達到的美學效應上會不會存在着一個抛物線?起先是像《血族莊園》那樣,“藏”得越多,在總體上能激發出更多的“美”的共鳴,但“藏”到一定深度後,由于能夠理解的人數銳減,電影所能激發出的這種群體感受開始減少,而在某一個點,則“藏”所達到的效果能引起最多的共鳴?
……不過藝術到底不是數學。
蘇試道:“但是誰又能确保一幅肖像畫總是恰如其分地傳達出人物的‘美’呢?如果說一萬幅肖像畫裏才勉強出一幅傑作的話,那麽可見大多數畫作也都是廉價的,并不一定就比照片珍貴。也許等我容顏凋損,等到化為枯骨,也等不到一幅傑作。照我看來,最美的照片永遠比不上一幅傑作,但它是可以超越大多數油畫的。就像最棒的通俗小說,可以超過大多數庸俗的文學作品一樣。”
“……”
女血族微笑起來,那是一種會讓男人感到自得的微笑,就仿佛在她思維領域裏有一個觸碰不到的角落,而你正好為她揭開了覆蓋住那一角的神秘黑紗。
她漆黑的雙眸透過蕾絲望向蘇試,微微擡眼向上看的神态中,有一種楚楚動人的謙遜。
那遮住眼睛的蕾絲帶,讓她隐約有一種蒙娜麗莎式的美。
她将手擱在茶幾桌上,吐氣如蘭地道:
“無論如何……”
“巴蘭。”
房間裏有人打招呼,其他人也停下了交談,都将視線投向巴蘭,在巴蘭落座後方收回目光,繼續閑聊。
蘇試也跟着回頭看了一眼,不過稍顯倉促,有什麽柔軟又微涼的東西覆蓋在他的手上,女血族的聲音在耳邊再度低柔地響起:
“你也應當有一副自己的肖像畫,可人兒……”
……為什麽感覺自己像是被村幹部調戲的村花?
是調戲嗎?還是說這是直男的三大錯覺之一?
被女孩兒捉着手的蘇試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