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零五

傅明在去給老太太請過幾次安之後,被老太太“特許”以後無事可不用去請安。傅明心知這并非是因為自己得了老太太憐愛,只是老人家做了幾次面子功夫也倦怠了,幹脆對他置之不理。這和他孫兒靳以對自己的态度應該也不無關系,畢竟半月有餘,芳滿庭內已是春暖花開,但這夫夫二人的關系,卻仍冰凍未釋。連自己夫君都不肯涉足,除了昭彥願來,芳滿庭門可羅雀,幾乎算是整個靳府所有主子住處中最冷清的所在了。

傅明每日午前都很是閑暇,又不願到其他去處惹人眼,便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自己的這方小天地中。

屋子太過中規中矩,或許可以重新布置一番;院裏的花木也較為單調,到了某些時節,會更顯衰敗,也需要加以改造。

傅明讓綠菲跟昭彥乳娘打聽打聽,個人院落是否有權自主打理。乳娘道,按理,主子們如果對住處不滿意,是可以按照自己心意改動一番的,只是需要哪些人手和添置哪些物什都要報備,管事的同意了,事情就能成了。如今老太太年紀大了,紉蘭姑娘尚年幼,此外,再無其他正經女主子,府內事務暫且由靳以妾室王氏代管,這些事情,還須通過她才行。

“公子,若是其他人尚可,這位,恐怕有些麻煩了。”芄蘭道。

傅明邊斟酌,邊動手寫單子,“行不行都先一試吧,我尚且有些陪嫁銀子,若不行,可拿來先使。”

綠菲道:“公子,這些銀子卻使不得。這是沈媽媽費了好大勁兒才幫您争取來的,沈媽媽回家去前再三地叮囑我們,這些錢是留待以後急需的。每花一兩,都得給您記着賬呢,這拿來買些可有可無之物,是萬萬不可的。”

傅明知道綠菲平日裏雖對自己敬重有加,也溫和講理,但脾性卻倔得很,又對自己乳母言聽計從,這錢自己是休想從她手中摳出來了,便只得道:“那你拿着這張單子去那邊問問吧,要是能夠要來這些東西,咱們都可以住得更舒心些了!”

綠菲接過,心中毫無把握地去了。不久後,又神色複雜地回來了。

“怎麽,沒成?”芄蘭問道。

綠菲搖搖頭,“那邊說,東西這幾天就會清點出來,咱們什麽時候要,着人去拿就是了。”

“那敢情好!可你怎麽臉色不是很好?受氣了?”

“倒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我去問的時候,那位說,這些東西都不是什麽要緊的,以往主子們都不愛用,府庫裏有些積得都落了灰,正好趁這次搬動搬動。”

芄蘭氣道:“這是又做了大方人情,又踩了咱們一腳呢!說得咱們多沒見過世面,沒使過好東西似的。”

綠菲扯扯她,“這話你我心知肚明即可,萬莫大聲嚷嚷,讓人聽去了不好。若有人說咱們私下議論主子,要懲戒咱們事小,因此對公子有看法事大。”

“嗯,我明白。我也就是在你面前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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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牆有耳,還得更加小心謹慎才是。”

……

無論如何,傅明閑來無事改造芳滿庭的行動開始一一落實。

在此之前,屋子雖寬敞,但并無書房,傅明便将偌大一個會客的廳堂以屏風隔開來,屏風他只要了一架木制且尚未着墨的。搬來後,他花了幾日功夫,在上頭畫了一幅山溪圖,溪水出山入江,畫面逐漸開闊,最後是江面如海,扁舟如芥。

屏風後,自是另一重境界:書架上書籍參差錯落,卻不顯雜亂,架前書案上的筆墨紙硯是他自帶的,雖不是多名貴的珍寶,卻都是他精心挑選的,別致獨特,他處罕見。隔室的左右兩邊各開一扇窗,一邊窗下擺香幾,幾上香爐非是時下富貴人家常用的瑞獸形,而是雕琢成了微型山巒,巒上有松,燃香時,香煙袅袅,恍若神仙之界;香爐旁是琴案。另一邊窗下則擺着高腳凳,凳上花瓶裏可插時鮮花卉,但這裏主要被布置成半開放式的茶室,茶具一應俱全。

屋內其他各處的擺架上那些原來放着的各色古玩也被他挑選着一一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小巧盆花以及他自己的一些收藏,卻非是什麽珍奇,而是他往年從外頭得來的許多小玩意兒,甚至連孩童的玩具也有,價格有貴有賤,卻都新奇有趣。

床帳、簾子的顏色,茶杯、果盤的樣式等,都一一換新……

屋內如此,院中亦然。

花草果木按高低重新安排位置,配合着涼亭、池沼和廊子,顯示出讓人賞心悅目的起伏與疏密之感。池子裏原來只有幾尾鯉魚,傅明又讓人在裏面養了兩只龜以及夏荷。按花時不同,早春、晚春、夏秋,乃至冬季,各色花等都分別栽種了些許,以确保這裏四時皆有花色宜人,成為真正的芳滿庭。

最後,院中對門處的石頭上,真正刻下了“芳滿庭”三字。

……

近來,昭彥常在靳以耳邊念叨:

“爹爹,明叔今天在新的茶室裏給彥兒分茶,上頭寫了字,明叔說是‘昭彥’二字,那茶湯白白的,茶膏綠綠的,比李爺爺泡的還好看呢!”

“爹爹,彥兒好喜歡明叔屋裏的那尊磨喝樂,比上次老太太送彥兒的還好看有趣。明叔見我喜歡,要送我,不過彥兒覺得還是擺在明叔的架子上好看。下次爹爹也去看看吧!”

“爹爹,明叔的院子裏今天又栽了幾株小樹苗,明叔說這些小樹苗明年就能開花了,彥兒還幫着澆水了呢!”

“爹爹……”

說者實有意,聽者本無心,奈何次數多了,便也慢慢地動搖了。

某日,靳以從衙門回府,正是日頭将西之時,問過下人,老太太還沒派人去傳話,昭彥仍逗留在傅明處,他便換了朝服,往芳滿庭去。

還未入院,便聽得裏面好鳥相鳴,嘤嘤成韻,一枝白如堆雪的李花正舒展在牆頭,昭示着掩藏不住的濃濃春意。

入院後,“芳滿庭”三字撲入眼簾,字痕着的是墨綠色,和布着斑駁綠苔的石頭融為一體,渾然天成。

兩個小丫頭正在廊下就着脈脈斜晖打瞌睡,靳以沒有驚擾她們,徑自穿過曲折□□走入屋內。堂內無人,屏風後卻傳來歡聲笑語。

靳以打量這堂屋幾眼,果然發現了架上擺着的一尊磨喝樂,本是小玩意兒,這樣搭配着其他物什擺放在木架上,卻似童眼看世,有了幾分不同凡俗的感覺,新鮮且不突兀,彰顯着主人與衆不同的品位。

靳以收回視線,繞過屏風,站在衆人尚未注意到的角落處,看見傅明正帶着昭彥和幾個丫鬟一起制風筝,地上一邊放着已經制好的兩只風筝,一只是彩蝶,一只是金鯉;尚有一只正在制作中,應當是個虎頭虎腦的小孩兒樣式,看衣着,和昭彥有幾分相似。

幾人配合默契,一看就是已經有了合作的經驗。昭彥邊卷線,邊笑嘻嘻道:“這只做好了,是送給我的麽?”

傅明道:“彥兒喜歡哪只就把哪只給你。你是要放在明叔這兒呢,還是自己帶回去呢?放在這兒的話,過幾天都紮全了,咱們一起放風筝。”

綠菲笑道:“放風筝,驅晦氣,這一年到頭就順順利利,平平安安的了!”

昭彥則毫不猶豫地回道:“彥兒喜歡這個娃娃風筝,彥兒要把它放在明叔這兒!彥兒要和大家一起放風筝!”

“這個小娃娃這麽大個兒,快趕上小少爺你的身板兒了,能放得起來麽?”芄蘭笑道。

“流荇姐姐陪我一起放!”昭彥指指自己的丫鬟,“她比我大,力氣也是有的,肯定沒問題。”

“那我可沾了咱們彥哥兒的光了!”流荇笑道。

“還有好幾日,大家一人一只。”

“多謝公子。”衆人異口同聲,臉上皆是笑容。

靳以看着這風雅室內因彩紙、線頭等而變得滿地狼藉,以及一堆花花綠綠中湊在一起玩得不亦樂乎的幾人,有些不知該如何将自己的存在凸顯出來。站了好一會兒後,他假咳一聲,傅明等人紛紛擡頭,見是他來,都忙停了手上的活齊齊起身。

靳以卻并未停留,只是朝傅明點點頭,便領着明顯意猶未盡的昭彥走了。

一路上,昭彥仍不停地絮叨着今日在傅明那裏發生的種種事情,瑣瑣碎碎的,但在他心裏,卻都是有趣而令人快樂的。

說得口幹舌燥,昭彥吞吞唾沫又道:“爹爹,明叔的芳滿庭比彥兒住的地方有意思多了。”

靳以想,難怪這些日子小孩兒總愛往那邊跑呢!孩子麽,想來都是喜歡新鮮有趣的東西的,便道:“你可以讓你明叔幫你把住的地方也重新布置布置。”

“真的可以嗎?謝謝爹爹!”

“不用謝我,該謝幫你的人,不過,我也只是提議,你得別人同意才行。”

“爹爹答應了,明叔才能幫我呀,而且有了爹爹這句話,明叔肯定會答應的。”

小小年紀,倒是清楚。靳以笑笑,不再多言,任憑昭彥一人興致勃勃地一路說到老太太屋裏。不過,最終他還是小小教訓了下近來有些玩瘋了的小孩兒:“大家子的少爺,年紀再小,也要成個體統,收斂着些,不可太過,明白了?”

昭彥點點頭,乖乖道:“明白了,多謝父親教誨。”

這天夜裏,靳府仍然是平靜而略顯沉寂的。但今日靳以首次踏足了芳滿庭的事卻紛紛傳入各屋,在聽說他只是去接昭彥,并未多做停留後,有人唏噓,有人嗤笑……

縱他春色再好,東君不肯眷顧,也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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